有风从天塔上方灌下来,卷着不知哪来的灰尘,打在脸上像细沙。
老喇嘛的影子在塔壁上晃动,死寂漫过石阶,每一级阶梯都在渗着寒意。
他转头,眼珠在浓稠的阴影里,泛着一点微光,像两口积着死水的井,他说。
“虽然他该死,但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危险。”
“你,不用担心。”
黑暗中,还有铁链拖曳的声音,却又不知道是从哪一层传来的。
葵青的手按在刀柄上,瞳孔微微眯着,指腹碾过刀柄上冰冷的金属纹路,他问。
“刚才,是他把门关起来的?”
老喇嘛继续往上走,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裂痕,他说。
“是,当然是。”
看老喇嘛如此淡然,葵青的手也缓缓从刀柄上放开,他问。
“他为什么要关门。”
老喇嘛忽然转身看了看葵青,阴影在他脸上堆叠成山,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黑。
他咧开嘴,像是在笑,又像在哭,露出的牙齿在暗处泛着黄。
他忽然笑了两声,说。
“客人,你回家第一件事,也是关门。”
葵青无语,众人继续往上走。
爬到最顶层时,众人呼吸都很沉重,向下看。
很高。
十七层砖石,一层比一层暗,一层比一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另一边的墙上,再弹回来,变成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天塔第十八层,是整座塔的最高的一层,这一层没有窗。
第十七层没有,第十六层也没有,其实一层也没有。
第十八层甚至没有墙,只有风在吹。
与其他十七层不一样的是,在十八层塔身外,还有一圈石材步道。
步道上有齐腰高的围栏,人可以走上去,俯瞰整个地面。
围栏是铁的,比这里的砖石更凉,握在手里,能感觉到铁锈在掌心慢慢化开,像血。
有风吹过。
冷风。
从远处刮来的风,带着千年不散的湿土腥气,还有石缝里渗出的水锈味,刮在脸上时,冷,让人浑身发紧。
在这里,时间是死的。
空间也是死的。
只有风是活的,带着土腥和水锈,刮过来,刮过去,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或许,它在等下一个上来的人。
或许,它什么都不等。
因为在这里,等,和不等,本就没什么两样。
十八层的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许久都不会消散。
这一层没有墙,只有石柱,所以!他们一眼就几乎看到了所有的东西。
旁边的石柱历经不知多少岁月的侵蚀,表面已斑驳如老人的皮肤,深深浅浅的裂痕里嵌着暗褐色的尘垢。
上方穹顶呈尖锥形,正中央悬挂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链节粗大,末端垂着一面巨大的青铜镜。
镜面已经蒙着一层灰,隐约能映出人影,却总显得扭曲变形,似乎照的不是人,是魂。
空气中有一种香味,风在吹,却吹不散那股沉郁的香。
香味很特别。
不是寺庙里常见的檀香,也不是脂粉铺的甜香。
是藏红花混着雪莲花的清冽,裹着陈年酥油的醇厚,还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琥珀的暖香。
这香不烈,却钻骨,像无数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人的肺腑。
香味的源头!就在铜镜照着的对面!
那里竖着一座两人高的鎏金佛龛,龛内是一具穿着绛红僧袍的遗体,和若干长明酥油灯。
遗体被某种混合香料浸泡处理过,藏红花的红渗入皮肤,雪莲花的白凝在肌理,酥油的润护着轮廓,让这具遗体看起来栩栩如生。
他应该是盘膝而坐的,像生前修行时一样,脊梁挺得笔直,指尖结着不变的法印。
没有腐朽的气息,没有死亡的冰冷。
这一层的空气,因为这缕香味而变得温润,连砖石的寒意都淡了几分。
葵青的刀!索命的剑!忽然先后出鞘!
除了这些死物之外,他们已经看到另外一个活人!
能长期待在这样一个地方的人,绝对不简单。
所有人都觉得对方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少也应该白发苍苍,胡子一大把。
但是,对面站着的,是一个青年。
只是一个青年。
青年穿一身粗布麻衣,针脚歪歪扭扭,袖口和裤脚都磨出毛边,膝盖处打了块补丁,青灰色的布块和原本的灰布看着格外显眼。
他身形偏瘦,肩背却挺得很直,像株在田埂上迎着风长大的高粱。
头发用布条随便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脸颊削瘦,颧骨微微凸起,下巴上冒出些青黑的胡茬,看着有些潦草,却掩不住那双眼睛,像山涧里刚舀上来的水,此刻映着刀光剑影。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淡漠,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
虽然如此,葵青和索命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诡异气场。
风掀起他的衣摆,能看见后腰别着个旧布包,边角磨得发黑,不知装着干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老喇嘛对着佛龛里的遗体,双手虔诚的举过头顶,深深一拜。
额头触地时,僧衣扫过地面。
微尘扬起,在塔顶漏下的光柱里翻滚,像无数细小的魂魄。
片刻后,他起身,对葵青说。
“别乱来,他就是这里的守卫。”
“只要不破坏,不拿走东西,他不会管你们。”
葵青的刀还在手里。
刀很亮。
刀尖微微颤着,不是怕,是急。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试试这个青年的身手,可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对方的破绽。
索命的剑也没回鞘。
剑很静。
他盯着那青年腰后的布袋,眼神比剑刃还冷。
老喇嘛没再看他们,他指了指佛龛前的一处杯口大的圆形印记。
那圆印当然是被圆形的东西压出来的,看灰尘的痕迹,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老喇嘛对吴小姐说。
“你要的东西,很早之前,就不在这里了。”
吴小姐的目光落在佛龛前圆形凹痕上。
没人说话。
佛龛前的经幡动了动,是块褪色的红布,边角卷得像朵花。
刀和剑,还在等。
刀在等一个破绽。
剑在等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