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擦了擦手上沾着的奶油,快步进屋,拿起听筒:
“喂?”
“建军,我。”
电话那头是赵晋东,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稳稳当当。
“赵叔!”
王建军语气立刻带上关心:“您身体还好?这天儿可冷了。”
“硬朗着呢,一顿还能吃两碗米饭。”
赵晋东声音里带着笑意,听着中气挺足,不像有烦心事的样子:
“今儿不是咱家那三小家伙的好日子吗?
我这老头子,就不去添乱了。
打个电话,你替我抱抱她们,亲一口。
就说赵爷爷祝她们生日快乐,岁岁平安,长得跟花儿似的。”
“哎,一定带到,孩子们也念叨您呢。谢谢赵叔惦记。”
王建军心里那点隐约的惦记放下了不少。
听这口气,赵叔那儿是真没事,至少眼下是稳稳当当的。
他稍稍压低声,话里透着关切:
“您那边……都还顺当吧?有什么事儿,您千万言语一声。”
“顺当,甭惦记我。我这把老骨头,经得住。”
赵晋东说得干脆,转而叮嘱:
“你们在底下,把日子过稳当,把孩子带好,工作干扎实,比什么都强。
行了,不耽误你们热闹了,挂了啊。”
“哎,叔您也多保重。”
电话撂下,听筒里传来忙音。
王建军站在那儿顿了两秒。
不说他和赵晋东的交情,现在两人更是真心把几个孩子当自家孙辈疼。
如今这光景,他老人家能稳得住,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回到院里,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这时,蛋糕的香甜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小院。
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小块,用叉子或勺子小心地舀着吃。
奶油抿在嘴里就化了,一股浓郁的奶香,蛋糕胚松松软软,带着鸡蛋的甜润。
这点在物资不算丰裕的年月里格外珍贵的甜滋滋的滋味,能让人记好久。
吃完蛋糕,就该送礼物了。
王建军首先拿出了给女儿们的。
送给小靖雯的是一套用牛皮纸包好的《小学生文库》。
这是他在他的“收藏”里找了好久的,书页虽已发黄,但边角整齐,没有破损。
“谢谢爸爸!我一定好好爱护它们!”
小靖雯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小脸贴着书封,爱惜得不得了。
送给菲菲的是一个崭新的铁皮文具盒。
珠海出的,盒盖上印着鲜艳夺目的天安门图案和“好好学习”的字样。
菲菲“咔哒”一声打开,里面分了好几格,还有放课程表的小透明框。
她又“啪”地合上。
听着那清脆的金属声,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缝,翻来覆去地看。
瑶瑶得到的是一本带小巧黄铜锁头的日记本。
深蓝色的布面封面,摸上去软软的,配着一把用红线拴着的小钥匙。
她小心翼翼地把红线挂在自己脖子上,把日记本和钥匙都捂在心口。
小声但认真地说:
“谢谢二伯,我……我会把每天有趣的事都写进去。”
其他长辈也纷纷送上准备好的心意:
聂父聂母送是三条绣着不同小花的细棉手帕,干干净净;
……
王主任的手艺更是早就穿在了孩子们身上——
那三件织着简单花纹、厚实暖和的红色小坎肩,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看着这满屋的温馨和孩子们满足的笑脸,王援朝心里热乎乎的,一股劲儿顶上来。
他忽地站起身,年轻的脸膛在灯光下有些发红,但眼睛亮得很:
“我……我给妹妹们唱个歌吧!我们在部队拉练、开会常唱的!”
他也不等大家回应,清了清嗓子,挺直了穿着军装的腰板,就开了口。
唱的是《战士歌唱东方红》。
嗓子不算多么嘹亮悦耳,但敞亮,朴实,带着一股子军营里摔打出来的坦荡和力量。
唱着唱着,王建国拿起筷子,轻轻敲着碗边打起了拍子。
王爱国也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连坐在上首的王父,也眯缝着眼,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脸上是舒展开的笑意。
这不算专业的歌声飘出小院,融入冬日的夜色里。
天,不知不觉就擦黑了。
女人们开始收拾碗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碗碟轻碰的脆响。
王父他们挪到那棵老枣树下,泡上一壶酽茶。
就着还没散尽的蛋糕甜香,聊几句厂里生产任务的紧松。
运输队跑车的见闻,声音都不高,透着家常的松弛。
王援朝被一群弟弟妹妹围在中间,缠着讲部队里的新鲜事。
他挑着能说的讲,怎么背着几十斤的背包跑几十里山地。
怎么在野地里挖无烟灶,怎么练习夜间瞄准。
还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捕俘拳动作,唬得孩子们一惊一乍,眼睛瞪得老大。
说笑间,王援朝抬眼看了看天色。
墨蓝的天幕上,星星已经稀稀疏疏地亮了起来。
寒气一阵阵从地面往上冒,钻进裤脚。
他这次回来,一共就批了四天假,今天算第一天。
部队有明文规定,探亲期间原则上要住指定的招待所。
这样便于管理,也以防有紧急任务召唤。这是铁的纪律。
他站起身,拍了拍军裤上可能沾着的灰。
菲菲第一个感觉到,立刻跑过来。
小手一把拽住他略显粗糙的衣角,仰起小脸:“大哥你去哪儿?”
“呃,大哥还要工作呢?”
“啊?这么晚了。
爷爷他们都不去工作,你……”
王援朝赶紧蹲下:“大哥跟爷爷他们的工作不一样。
哥哥明天还会回来的。”
院里的灯光照着菲菲,小家伙眼圈果然又有点红了。
但这回她紧紧抿着小嘴,硬是把那点水光憋了回去。
只是问,声音有点囔:“大哥,那你明儿……还来,是不?
一早就来?”
“来!一准儿来!太阳刚露头哥就到!”王援朝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平视着菲菲的眼睛,说得斩钉截铁,还伸出手指:
“来,拉钩!明天哥带你们去合作社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到的水果糖。”
“拉钩!”
菲菲立刻伸出小手指,勾住他的,用力晃了晃,这才似乎放心了些。
他把三个妹妹挨个抱了抱,小靖雯乖乖靠在他肩头。
瑶瑶搂着他脖子小声说“哥哥再见”,菲菲抱得最紧。
他又呼噜了一把王皓东、王皓文几个弟弟的脑袋,惹得他们嘻嘻哈哈。
然后,他退后两步,在满院子长辈含笑注视下,身子绷得笔直如松。
“啪”地一声,抬手敬了一个标准利落的军礼。
昏黄的灯光在他肩章上一闪。
转过身,他不再犹豫,大步朝院门外走去。
院门一开,外面胡同里黑黢黢、冷飕飕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
和院里的温暖明亮像是两个世界。
只有远处几扇窗户,透出点黄豆似的、晕黄的光。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那道院门里,菲菲小小的身影就站在那光斑的边上。
一只手还高高举着,朝着他这边,一下,一下,用力地挥动着。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短短的距离,看不清她小脸上的表情。
但那固执地、不肯放下的挥动的小胳膊,看得王援朝心里一揪。
似乎还有那小家伙略显稚嫩但却执拗的声音传来:“哥哥~”
王援朝心头当即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窜到四肢百骸。
他也抬起胳膊,朝着那灯光和灯光里的小小身影,用力挥了两下。
“快回去,天冷!”
然后扭回头,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
踩着重而坚实的步子,走进了四九城冬夜寒冷而深沉的夜色里。
他知道为什么当兵,知道为什么紧握手中那杆钢枪。
他也抬起胳膊,朝着那灯光和灯光里的小小身影,用力挥了两下。
然后扭回头,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
寒气像细针,扎进肺里,却让脑子格外清醒。
夜色如墨,吞没了身后那方温暖的亮光,但他心里头那盏灯,却仿佛刚刚被真正点亮。
刚穿上这身军装那会儿,他心里想的是像二叔那样,成为个顶天立地、让人提起就竖大拇指的英雄。
他羡慕和渴望那种走到哪儿都被人由衷敬重的目光。
可这后面的军旅生涯中,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少个日夜、皮蹭掉几层;
在边境的夜里握着枪,听着风声鹤唳,看见过真正的牺牲和鲜血……
那些朦胧的英雄梦,渐渐被更具体、更沉重、也更坚实的东西替代了。
握紧钢枪,不是为了成为被仰望的符号,而是为了能让这样的灯光,在如四九城这般千千万万的胡同里,平安地亮着;
他愿意!
王援朝步子越发稳了。
寒冷依旧,孤独依旧,但胸腔里那口气,是热的,是通的。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知道自己为何而去,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