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当时看着那些章,眼圈也红了,手抖得厉害。”
王爱佳把脸往围巾里又缩了缩,声音闷闷的:
“呃,我二哥不一样,他特别平静,就跟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何武脚下蹬得慢了,专心听着。
“他说,这些章,是组织上对他那些年工作的肯定。”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二哥说话的样子:
“但更重要的,这是跟很多没能回来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大家伙儿一块儿挣来的见证。
他说一个人能活着回来,还能把这些章带回来,就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胡同里黑,只有月光照在结了霜的瓦片上,泛着清冷的光。
“他说让咱们看,不是让咱们出去显摆,更不是让咱们躺在这些章上吃老本。”
王爱佳的声音在风里很清晰:
“是要让咱们知道,咱老王家的人,是正正经经为国家出过力、流过汗的。
以后在城里工作生活,不用觉着自己是农村来的就矮人一头。
该挺直腰杆的时候,就得挺直。”
她接着说:
“可二哥马上又说了,也不能因为有了这些章,就忘了自己是谁。
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该怎么做人还怎么做人,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比什么都实在。”
车子拐过墙角,前头就是纺织厂那排红砖房了。
“光荣是过去的事儿了。”
王爱佳最后说:“路还得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踏实。”
何武“嗯”了一声,没说话。
他想着自己大哥也有那么一个旧铁盒子,里头装着两三枚奖章。
大哥平时从不拿出来,只有喝多了酒,才会翻出来看看,一看就是半天,也不说话。
“二哥他们……那些年是真不容易。”何武终于说。
“是啊。”
王爱佳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咱们现在这日子,虽说比不上人家,可安安稳稳的,有工作有家,得知足。”
她停了停:“也得把日子往好了过,不能给二哥丢人。”
车子拐进了职工家属院所在的胡同。
路面是用煤渣垫过的,比外头平整多了。
两边院墙里传出各种声音——东头老陈家收音机正放着《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得正嘹亮;
西头不知道谁家孩子在哭,当妈的压着嗓子哄;
还有几家窗户亮着,人影在窗帘后晃动。
空气里有煤烟味,有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也有不知道谁家熬猪油传来的腻香。
这就是过日子最真实的味儿。
何武蹬着车,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话。
他忽然开口:“对了,斌斌和芮芮,下月底就满周岁了。”
王爱佳犹豫了一会儿,在后座应了一声:“嗯,日子过得真快。”
“之前不是说想带他们回我老家办一下吗?”何武说:
“可你看这天。”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黑沉沉压下来。
“一天比一天冷。
坐长途车得四五个钟头,路又不好走。我怕孩子折腾不起。”
王爱佳立刻搭话:
“我也正愁这个呢。
今天妈还特意拉我说,孩子太小,骨头嫩,最怕长途颠簸。
万一路上感冒发烧,这大冬天的,可真要命。”
她语气里满是担忧:“妈的意思,就别折腾了。
就在四九城,请一些走得近的亲戚,摆上一桌,给孩子过个周岁就行。
热闹热闹,意思到了就好。”
她顿了顿,怕何武心里有疙瘩。
毕竟婆婆走时可是心心念念着要他们带孩子回去的。
“就是……怕你爹娘心里不好受。
还有老家亲戚觉着咱们不懂事,怠慢了孩子。
老家规矩多,你是知道的。”
何武没马上接话。
车轮碾过一片积水冻成的冰,咔嚓轻响。
他蹬了十几米远,才开口:“这事我想了好几天了。”
声音很稳:“你别担心,我爹妈都是明白人。
天冷孩子小,路上危险,这个道理他们肯定懂。
不会为了面子硬让孩子遭罪。”
他接着说:“老家亲戚那边,确实爱讲究。
但说到底,还是孩子平安最重要。谁家孩子不是爹妈的心头肉?”
前面就是自家院门了。
何武放慢速度:
“我明天就给我爹写信,把这边的情况、妈的担心,都写清楚。
也说说咱们的打算——
这次就在城里简单办,等开春天暖和了,一定带孩子回去。
让爷爷奶奶好好看看孙子,该补的礼数都补上。”
他侧过头问:
“你看这样行不?”
王爱佳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行,这样安排挺好。
既顾了孩子,也全了礼数。就在城里办,简单点,温馨点。”
车子停在院门口。
何武支好车,王爱佳先跳下来。
院门虚掩着——
这是胡同里的习惯,家里人没睡就不闩门,方便邻居串门。
推门进去,屋里灯还亮着。
炉子封着,但余温让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王爱佳脱了外衣,搓搓冻僵的手,走到桌边摸了摸暖壶。
还是温的。
“炉子上温着水呢,喝点暖暖?”她问。
何武锁好车进来,反手关严门。
“喝点。”
他脱下棉帽,头发被压得塌塌的。
又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灰色的工装。
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王爱佳,一杯自己捧着,在桌边坐下。
屋里静下来。
只有炉子里偶尔传来煤块轻微的爆裂声以及窗外风还在刮的闷闷声。
何武小口喝着水。
目光扫过屋子——墙上贴着去年的年画,鲤鱼跳龙门,颜色已经有些旧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上:“睡吧,明天还上班。”
王爱佳也喝完了水,点点头。
两人简单洗漱。
王爱佳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床。
何武检查了炉子,确认封好了,又看了看窗户插销。
都弄妥了,才吹灭煤油灯。
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只有炉子缝隙透出一点暗红的光,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你说。”王爱佳在黑暗里小声说:“斌斌和芮芮在妈那儿,会不会踢被子?”
“妈带着呢,放心。”何武说:“她比咱们会带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悠长,沉闷,像夜在叹气。
这声音他们听惯了。
“睡吧。”何武说。
“嗯。”
屋里彻底安静了。
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均匀,平稳。
炉火在黑暗里静静燃烧,维持着这一小方天地的温暖。
窗外,1967年冬夜正深。
胡同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很快又沉寂下去。
谁家婴儿又哭了一声,随即被哄住。
收音机也关了。
整个胡同,整个四九城,都慢慢沉入睡眠。
何武闭着眼,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呼吸。
心里那点关于老家、关于孩子、关于过往的纷乱思绪,慢慢沉淀下来。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掖好。
睡意渐渐涌上来。
在彻底睡着前,他模糊地想:
开春……
等来年春天暖和了……
得给孩子做两身新衣裳……
回老家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