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新科庶吉士的教习官,正是资深侍讲沈度。
尽管他们同样是进士出身,但与林向安、彭仁、李岩这三位立刻授职的一甲相比,境遇可谓天差地别。
每日清晨,他们需在翰林院侧门旁的签房统一签到。
身着统一的青衿士子服,而非官袍,然后才在礼官引导下,列队进入翰林院。
这种集体行动的模式,本身就强调了他们“学习者”而非“官员”的身份。
名义上,他们是以 “观政” 的名义,提前参与到翰林院的核心工作中来。
然而,现实却是在权力的中心地带,充当着边缘人的角色。
他们的日常,被严格地规划为两部分:
一是听沈度讲授课业,学习朝廷典章制度、诏令格式。
二则是参与到翰林院大量的基础工作中,美其名曰实践,实则多为整理档案、誊抄文书。
甚至为各位修撰、编修们跑腿传递公文之类的杂务。
他们被允许接触核心工作,却往往止步于最外围、最繁琐的环节。
这种鲜明的对比,无形中在翰林院内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既沐浴着天子门生的荣光,又品尝着现实地位的落差。
未来能否脱颖而出,全看这三年“散馆”考核中的造化了。
看着庶吉士们课业与杂役双重压力下的奔波,林向安原本想邀请挚友沐云衡参与格物坊研发的打算,也只好暂时按下不提。
此时相邀,无异于令其分心。
两人依旧保持着日常的友好往来。
*
第十日,林向安将校勘完毕的三卷稿本与文书呈至徐望舒案头。
稿本上,所有勘误、存疑处皆以工整朱笔标出,旁注简洁。
一同呈上的,还有一份另行誊清的《校勘纪要》。
此纪要不仅罗列了重要修正,更在文末附上一段“臣按”。
简要分析了前朝稿本中,因避讳权宦而致记载失实的几种常见笔法。
这份臣按,已然超出了简单的校勘范畴。
带上了一丝考据与研究色彩,无声地展现了他在此事上投入的功夫与独立的思考。
为完成此事,他期间没少请教许知远与王实。
但他并非一味索取,自有回报之道。
他常带些家中自制的腌菜、酱料与同僚分享,案头也总备着点心果脯。
办公间隙,便会自然地将食盒推向四周。
多数同僚渐习以为常,甚至乐得沾光。
当然,亦有人不以为然。
赵瀚便曾出言提醒,语气带着一贯的挑剔:
“林修撰,此乃办公之所,此举恐不合官仪。”
刚开始小心谨慎,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林向安熟悉环境后,就不再一味隐忍。
见赵瀚又来寻衅,他只笑着拍拍肚子,坦然道:
“赵前辈见谅,下官这年纪,正是肚里存不住食的时候,实在容易饿,诸位多担待。”
他一句“年纪小饿得快”,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此举让他这些随性举动显得情有可原,甚至透出几分少年真性情,让人难以苛责。
赵瀚身为前辈,若再计较,反倒有失身份。
这看似不起眼的吃食,却成了最易拉近关系的桥梁。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林向安深知,自己这个年纪身处翰林院,纵使行事稳妥,也难免因资历尚浅而受人质疑,需要比旁人更多时间来磨合。
索性反其道而行,将“年纪小”的劣势,变成与人打成一片的优势。
*
带着校勘成果,林向安沉稳地走到徐望舒案前,恭敬呈上:
“徐大人,下官奉谕校勘之三卷《前朝实录》草稿已毕,谬误之处皆已标出,并附纪要一份,请大人过目。”
徐望舒接过,先快速翻阅朱批满满的稿本。
目光扫过几处关键修正,脸色虽依旧严肃,却微微点了下头。
待他翻开那份《校勘纪要》,读到文末那段“臣按”时,翻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良久,他合上文书,抬眼看向林向安。
神色未变,但眼中那惯常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些许。
“十日之期,能勘校至此,且有条陈心得,足见用心。”他声音平稳,这已是难得的肯定,“文稿暂留于此,待我细核。”
“下官领命。此次能顺利理清文稿,多赖许编修、王编修二位前辈指点,使下官少走了许多弯路。”
虽然这事在值室,大家都看到了。
但说出来,实事求是,也显得踏实,能适当减缓他人的敌意。
徐望舒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挥了挥手:“去吧。”
待那青涩却沉稳的背影离去,徐望舒的指尖在那份《校勘纪要》上轻轻一敲。
他久历宦海,如何看不出这年轻人的处境与机心?
林向安才华过人,行事稳妥,但这般年纪与锋芒,在这论资排辈的翰林院,极易被贴上“年少轻狂”的标签。
“倒是聪明。”他心下自语。
自然也听闻了林向安平日以“肚饿”为由,与同僚分享吃食的举动。
此举看似不合官仪,却能改变他的处境。
一个会饿、会馋的年轻人,总比一个完美无缺的天才更显真实,更能消解隔阂。
这是洞察人心后的坦荡。
主动放下身段,融入其中,日后无论是请教疑难,还是公务协作,氛围自然大不相同。
徐望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此子,学问扎实,这为官之道,竟也无师自通。
难怪备受关注。
他提起笔,在纪要封面上,写下一个小小的“可”字。
这简单的认可,标志着林向安在翰林院的首道关卡,已顺利通过。
*
公务渐次上手,林向安便开始思忖告假归乡之事。
只是这请假的时机,却需仔细掂量。
此番回乡,不仅是寻常的衣锦还乡,更是要为林桥操办婚事。
朝廷批准的假至多三至六月。
可这千里迢迢,路上往返便要耗去近两个多月。
算下来,能在家里踏实待上一两个月,已是极限。
日程如此紧凑,一日也耽搁不起。
李四嫡女的亲事也不知定下没?
这种事也不好对外人讲。
要不让赵泽旁敲侧击,去打听一下?
另外就是王芹的月份大了,还有一两个月是预产期。
古代生孩子很危险,又是远离故土,一定得稳妥安置。
当然生意上的事,也需要时间安排。
不管怎么看,都得缓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