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的初秋,一场夹着碎雨的凉风扫过青石镇,把百草堂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木匾吹得吱呀作响。王宁正站在柜台后翻晒黑芝麻,他穿着件月白色长衫,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些深褐色的药渍——那是常年碾药、筛药留下的印记。他的手指粗短厚实,指腹和关节处布满老茧,此刻正轻柔地拨弄着竹匾里的黑芝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竟和那些油亮的芝麻一样泛着温润的光。
“哥,张屠户家的小子又来敲门了,说柱子这会子又喊头晕,屙不出来屎,在炕上滚得像条离水的鱼。”王雪掀着蓝布门帘进来,粗布裙摆上沾着些泥点。她刚在后院翻晒完当归,发髻上还别着根铜簪子,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桔梗花——那是她娘生前留的念想。这姑娘性子泼脆,眼梢微微上挑,说起话来像蹦豆子,唯有提到药材时才会放缓语速,此刻她手里捏着张草纸,上面是她按王宁教的法子画的脉案,“你看这脉象,浮而无力,是不是跟前天李秀才家丫头一个路数?”
王宁放下手里的芝麻,接过脉案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妹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雪丫头,把你那采药的粗布手套戴上,入秋了露水草寒,仔细冻着骨头。”他声音醇厚,像熬了多年的药汤,带着股熨帖的暖意。目光落在脉案上,眉头渐渐拧成个川字:“又是头发枯黄?又是便秘?这镇上的娃娃,怎么一个个都成了这模样?”
正说着,柜台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屠户那婆娘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娃闯进来,粗布褂子上沾着孩子的尿渍。“王大夫!您快救救俺家柱子!”她嗓子哭哑了,怀里的娃小脸蜡黄,额头上沁着冷汗,一绺绺枯黄的头发黏在脑门上,像秋后田里的枯草。“孙玉国那杀千刀的,给俺们开了三副泻药,吃下去娃拉得更凶,今天直接拉不出了,哭着喊着说头要炸了!”
王宁让张婆娘把孩子放在诊脉的躺椅上,指尖搭上那细弱的手腕。孩子的皮肤摸着干涩,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白。他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结膜有些苍白,再掰开嘴,舌苔薄而干。“多久了?”他沉声问,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孩子枯黄的头发,那发丝脆得像晒干的麦秸,一碰就掉了几根。
“打上个月就开始了,”张婆娘抹着泪,“起初就是头发黄,俺以为是缺奶水,没当回事。后来他总说头晕,不肯吃饭,拉臭臭要费老劲,俺才带他去济世堂……”
“孙玉国怎么说?”王雪在一旁研墨,听见这话,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一小团。
“他说就是上火,给了些番泻叶,说泡水喝准好。”张婆娘恨得牙痒痒,“结果喝了更糟!昨天柱子屙不出,用了开塞露才挤出几粒羊屎蛋,哭得背过气去!王大夫,您可得救救这娃,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
王宁没应声,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瓷碟,倒了些自家药铺的黑芝麻。那芝麻颗粒饱满,黑得发亮,放在阳光下能看出淡淡的油光。他捻起一粒递到孩子嘴边:“柱子乖,尝尝这个。”
孩子起初闭着嘴哭,闻到芝麻的香味,抽噎着张开嘴。王宁把芝麻放进他舌尖,孩子咂摸了两下,眼睛亮了亮:“甜……”
“这是上好的黑芝麻,补肝肾,益精血的。”王宁对张婆娘说,“你家娃这是精血亏虚,肠道燥结,不是简单的上火。用泻药只会更伤元气,雪丫头,取些黑芝麻、何首乌、当归,再抓点山药,我配个膏方。”
王雪应着去抓药,手指在药斗间灵活地穿梭。她梳着条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个绣着药草图案的香囊,走动时飘出淡淡的药香。“哥,要不要加些火麻仁?”她隔着药柜问,手里正称着当归,那当归切片厚实,断面能看见细密的纹路,是上好的秦归。
“加少许,”王宁一边给孩子推拿腹部,一边回话,“但主要还得靠黑芝麻和山药,这娃脾虚,火麻仁多了怕滑肠。”他指尖在孩子肚脐周围轻轻打圈,动作沉稳有力,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这时,百草堂的门又被推开,王宁的妻子张娜提着个竹篮走进来。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布衫,领口绣着圈细小的兰草纹,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黑芝麻糕,热气腾腾的,甜香混着药香在屋里弥漫开来。“我听前院吵吵,就知道有急事。”她把篮子放在柜台上,看见躺椅上的孩子,眉头轻轻蹙起,“这是……张屠户家的柱子?怎么成了这模样?”
张娜自小跟着当药农的爹在山里长大,识得各种药材的性子,嫁过来后专管百草堂的食疗方子。她走近看了看柱子的头发,又摸了摸孩子的手:“这头发枯得,跟我爹去年在石缝里采的野芝麻似的,一点油性都没有。”
“你也觉得蹊跷?”王宁抬头看她,“这镇上的娃娃,近来病得都一个样。”
张娜把一块黑芝麻糕掰碎了,用温水调成糊状:“来,柱子,吃点这个。我这糕里加了黑芝麻和核桃,吃了养头发,还能让你顺顺当当拉臭臭。”她声音温柔,像山间的清泉,孩子果然不闹了,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对了,”张娜喂着孩子,忽然想起什么,“前阵子我去杂货铺换盐,看见孙玉国他小舅子在那儿卖芝麻糖,花花绿绿的,说是用黑芝麻做的,一分钱能买三大块。好多娃缠着大人买,柱子是不是也吃过?”
张婆娘一拍大腿:“可不是!那糖甜得很,柱子天天吵着要,俺前前后后买了十几回!那糖里的芝麻黑乎乎的,吃着有点苦,俺还以为是红糖熬的,没在意……”
王雪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手里的药秤“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哥!”她捡起秤,声音发颤,“孙玉国用的黑芝麻,怕是有问题!”
王宁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柜台前,从张婆娘带来的药渣里捻起一点东西——那是些碎芝麻,颜色发灰,带着股哈喇味,捏在手里一搓就成了粉末。“这哪是黑芝麻,”他捏着那碎末,指节泛白,“这是陈年发霉的芝麻,储存在潮湿的地方,早就变质了!吃了不仅不能补精血,反而会伤肝肾,难怪孩子们会头晕脱发,肠道燥结!”
“这杀千刀的!”张婆娘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地上的药渣就要往济世堂冲,“俺去找他拼命!”
“你等等!”王宁拉住她,目光锐利如刀,“现在去找他,他定然不认。雪丫头,你去孙玉国那小舅子的杂货铺,买两串那芝麻糖回来。张嫂子,你去叫上其他几个娃娃生病的人家,让他们也带些孙玉国给的药渣来。咱们得让这黑心肝的,露出原形!”
王雪攥紧了拳头,辫子甩了甩:“哥,我这就去!”她转身要走,王宁又叫住她:“带上这个。”他从药柜里取出个小巧的锡盒,里面装着些饱满的黑芝麻,“拿去对比,让大伙儿看看,什么是真芝麻,什么是害人的假货!”
王雪接过锡盒,揣进怀里,快步走出百草堂。秋风卷着她的衣角,辫梢的香囊在风中摆动,药香一路飘散,像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柜台后的王宁望着窗外,手里紧紧捏着那粒油亮的黑芝麻,指腹的老茧摩挲着芝麻的纹路,眼神里既有愤怒,更有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他要用这小小的黑芝麻,守住百草堂的良心,也守住镇上百姓的健康。
王雪揣着那盒黑芝麻走出百草堂时,秋风正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她把粗布裙摆掖进裤腰,加快脚步往街东头的杂货铺赶,辫梢的药囊随着步子一晃一晃,里头装着的薄荷与陈皮混出清苦的香,倒让她纷乱的心绪静了些。
杂货铺门口围着几个半大的孩子,都踮着脚朝里喊:“孙二叔,再给我来串芝麻糖!”柜台后坐着个瘦高个,留着两撇八字胡,正是孙玉国的小舅子郑钦文。他手里拿着根竹签,正往上面串糖块——那糖红得发暗,裹着一层灰黑色的碎粒,看着倒真像芝麻,可凑近了闻,除了齁甜,还有股子说不清的霉味。
“急什么?”郑钦文斜着眼扫了孩子们一眼,手里的动作慢悠悠的,“一分钱一串,先交钱后拿糖。这年头,挣俩钱容易吗?”他嘴上嘟囔着,眼角却瞥见了走来的王雪,脸上的不耐烦立刻换成了假笑,“哟,这不是百草堂的王姑娘吗?怎么,你们家也开始卖零嘴了?”
王雪没理他那茬,从袖袋里摸出两个铜板拍在柜台上:“两串芝麻糖。”她的目光落在柜台下的瓦罐上,那里面装着没串完的糖块,裹着的“芝麻”颜色深浅不一,有些甚至发绿。
郑钦文拿起两串递过来,手指上沾着黏糊糊的糖渍:“王姑娘尝尝?我这芝麻糖,用的可是上好的黑芝麻,补得很!你看镇上的娃娃,吃了都说好。”
王雪接过糖串,故意用指甲刮下一点“芝麻”,放在指尖捻了捻——那东西质地松散,一捻就碎,还沾了些红色的糖渣。她从怀里掏出王宁给的锡盒,打开来,里面的黑芝麻颗颗饱满,黑得发亮,放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郑掌柜,你这芝麻,怕是不太对味吧?”她把锡盒往柜台上一放,“你看我这芝麻,才是正经的黑芝麻,闻闻?”
郑钦文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芝麻怎么就不对了?不都是黑的吗?”他伸手就要合上锡盒,却被王雪拦住。
“是不是黑的,泡水便知。”王雪眼尖,看见杂货铺门口有个破碗,里面还剩些雨水。她走过去拿起碗,先放了几粒自家的黑芝麻,那芝麻沉在水底,水依然清亮;再刮下郑钦文糖上的“芝麻”丢进去,水面立刻浮起一层灰绿色的沫子,水也变得浑浊发黏。
“这……这是糖溶了!”郑钦文慌了神,嗓门却更大,“芝麻糖泡水,自然是这样!你个小姑娘懂什么!”
“是吗?”王雪冷笑一声,提高了音量,“那为什么我家的黑芝麻泡水,水是清的?为什么你这‘芝麻’吃着发苦,还有股霉味?郑掌柜,你敢不敢让镇上的乡亲们来评评理?”
她这一喊,周围的孩子和路过的村民都围了过来。有个老婆婆凑近看了看那碗水,皱着眉说:“这看着是不对劲啊,俺家老头子以前种过芝麻,好芝麻泡水哪会这样?”
“俺家狗蛋吃了这糖,头发掉得厉害!”一个汉子挤进来,指着自己孩子稀疏的头发,“原先黑黢黢的,现在跟枯草似的!”
郑钦文见人越来越多,额头上冒了汗,转身就要往铺子里躲,却被王雪一把拉住:“你跑什么?是不是心里有鬼?”
“放开我!”郑钦文急了,伸手想推王雪,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众人抬头一看,是王宁来了,他身后跟着张屠户和几个抱着孩子的村民,个个脸色铁青。
王宁的手像铁钳似的攥着郑钦文的手腕,他没穿长衫,只着一件靛蓝短褂,袖口卷着,露出的胳膊上青筋暴起。“郑掌柜,”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势,“我问你,你这芝麻糖里的芝麻,是从哪来的?”
“我……我……”郑钦文眼珠乱转,“是……是正经药材铺进的货!”
“哪个药材铺?”王宁步步紧逼,“是钱多多的铺子吗?”
这话一出,郑钦文的脸“唰”地白了。钱多多是镇上最大的药材商,出了名的认货不认人,去年孙玉国想从他那儿低价买陈年老药,被他拿着算盘打出了铺子。
“不是……不是钱老板的……”郑钦文的声音越来越小,手腕在王宁手里抖得像筛糠。
“那就是孙玉国自己弄来的?”王宁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灰黑色的颗粒,“是不是跟这个一样?”
众人凑近一看,那东西和芝麻糖里的“芝麻”一模一样,还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这是我从济世堂后院的废料堆里找的,”王宁举起油纸包,让大家都看清,“孙玉国用这些发霉的芝麻做糖,又用泻药给孩子们治病,这是要把人往死里害啊!”
“黑心肝的!”人群里炸开了锅,张屠户抡起拳头就要砸柜台,被王宁拦住了。“大家别急,”王宁高声道,“孙玉国既然敢做,就别怕我们查!现在就去济世堂,把他那些害人的东西都搜出来,让官府来评理!”
众人跟着王宁往济世堂涌,郑钦文想偷偷溜走,被王雪一把抓住辫子:“想跑?没门!”她力气大,扯得郑钦文龇牙咧嘴,只能被拖着往前走。
济世堂里,孙玉国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见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吓得把茶杯都摔了。他穿着件绫罗长衫,袖口绣着金线,头发抹得油亮,此刻却乱得像鸡窝。“王宁!你带人闯我药铺,想造反吗?”
“造反?”王宁冷笑一声,指着那些抱着孩子的村民,“孙玉国,你用发霉的芝麻害孩子,用泻药伤他们的身子,这叫什么?这叫草菅人命!”
“你胡说!”孙玉国跳起来,“我济世堂的药材都是上好的!是你嫉妒我生意好,故意栽赃陷害!”他喊着,朝后堂喊:“刘二狗!把官府的人叫来!就说有人砸场子!”
后堂里半天没动静,倒是王雪从里面拖出个矮胖子,正是刘二狗,他手里还攥着个麻袋,袋口露出些灰黑色的颗粒——正是那些发霉的芝麻。“孙老板,别喊了,”王雪把麻袋往地上一摔,芝麻撒了一地,“你让刘二狗藏在柴房里的‘好药材’,我们都找到了。”
孙玉国看着地上的芝麻,脸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扑过去想抢麻袋,却被王宁一脚踹倒在地。“孙玉国,”王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淬了冰,“你可知《本草纲目》里说,黑芝麻‘补肝肾,益精血’,可你用的这些东西,是伤肝肾、毁精血的毒!你开着药铺,却忘了‘济世’二字怎么写,你对得起这身长衫,对得起镇上百姓的信任吗?”
孙玉国趴在地上,嘴里还硬着:“我没有!这些芝麻只是受潮了,吃不死人!”
“吃不死人?”张屠户上前一步,把怀里的柱子往他面前一放,“你看看这娃!头发掉得像秃鹫,拉不出屎哭得半死!你敢说这不是你害的?”
柱子大概是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抓着张屠户的衣襟,枯黄的头发簌簌往下掉。周围的村民也跟着骂起来,有的要动手打孙玉国,被王宁拦住了。
“别脏了我们的手。”王宁对众人说,“张嫂子,你去报官,就说济世堂用霉变芝麻制糖,害了镇上的娃娃。其他人,把这些发霉的芝麻和药渣都收好,官府来了,自然有公断。”
正说着,远处传来了铜锣声,是县太爷带着衙役来了。原来王宁早让人去报了官,就等着人赃并获。
衙役们把孙玉国、刘二狗、郑钦文都捆了起来,搜出的霉变芝麻和药渣也被当成证物收了。孙玉国还在挣扎:“王宁!你给我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王宁没理他,转身对围在一旁的村民说:“大家放心,孩子们的病,我会治好的。从今天起,百草堂免费为孩子们熬制黑芝麻膏,大家每天来取,保证让娃娃们的头发重新变黑,身子骨重新结实起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有个老婆婆抹着泪说:“还是王大夫心善啊!俺就说嘛,好人有好报!”
王雪看着被押走的孙玉国,又看了看自家哥哥,忽然发现他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竟和那上好的黑芝麻有几分像——都是看着不起眼,却藏着股子韧劲,能在风雨里守住根本。她低头摸了摸怀里的锡盒,里面的黑芝麻还带着余温,像一颗滚烫的良心,在这微凉的秋日里,暖得人心头发热。
济世堂被封的第二天,百草堂的门槛差点被踏破。天刚蒙蒙亮,药铺的门板还没卸完,张屠户就背着柱子候在门口,后头跟着七八个抱着孩子的村民,竹篮里都装着自家种的红薯、南瓜,说是给孩子们补身子的。
王宁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正蹲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分拣黑芝麻。他面前摆着两个大竹匾,左边的芝麻颗粒饱满,黑得发亮,是钱多多昨天刚送来的新货;右边的则是些筛出来的碎粒,虽然也干净,却不适合入药。晨光透过院角的老槐树洒下来,在他鬓角的银丝上跳荡,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捻起芝麻时,指腹轻轻摩挲,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王大夫,您起得真早。”张屠户把柱子放在门槛上,自己则撸起袖子要帮忙,“这些芝麻,还得挑拣啊?”
“嗯,入药的东西,半点马虎不得。”王宁头也没抬,指尖捏起一粒瘪芝麻扔进右边的匾里,“黑芝麻补精血,得用当年的新货,颗粒要匀,不能有霉点,更不能掺杂物。你看这粒,看着黑,其实是被虫蛀过的,里头是空的,用了不仅无效,还会坏了药效。”他拿起那粒坏芝麻给张屠户看,芝麻壳上果然有个针尖大的小孔。
柱子趴在爹的背上,盯着竹匾里的黑芝麻直咽口水。昨天在百草堂吃的黑芝麻糕太香了,他夜里还梦见自己躺在芝麻堆里打滚。王宁见他馋得直咂嘴,从竹匾里捻了一小把好芝麻递过去:“尝尝?慢点嚼,这东西得细嚼才补人。”
柱子怯生生地接过,小手攥得紧紧的,一粒一粒往嘴里塞。芝麻在齿间碾开,一股醇厚的油香混着淡淡的甜,从舌尖漫到喉咙里。他眼睛亮了,含糊地说:“香……比孙二叔的糖甜……”
王宁笑了,直起身捶了捶腰。蹲了这半晌,膝盖有些发麻——他年轻时候在山里采药摔过腿,阴雨天总隐隐作痛,可只要一沾药材,这点痛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雪丫头,把灶上的砂锅架起来,先把黑芝麻炒了。”他朝屋里喊,声音穿过门帘,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王雪应着从里屋出来,粗布围裙上沾着些山药粉。她手里捧着个陶瓮,里面是泡了整夜的何首乌,切面呈深褐色,隐约能看见云朵状的花纹。“哥,何首乌泡透了,要不要现在切片?”她梳着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的药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飘出当归混着陈皮的香气。
“等炒完芝麻再说。”王宁接过陶瓮放在案上,“何首乌得用黑豆汁蒸九次,才能去了那点毒性,发挥补肝肾的效力。急不得。”他说着掀开灶上的铁锅,里头干干净净,连点锈迹都没有——这口锅是专门用来炮制药材的,从不沾荤腥,锅底的纹路里都浸着药香。
王雪往锅里倒了芝麻,小火慢慢翻炒。她的动作很轻,手腕转动间带着韵律,炒得芝麻在锅里“沙沙”作响,渐渐透出焦香。“哥,你说这黑芝麻,咋就这么神奇?”她一边炒一边问,“既能让头发变黑,又能治便秘,天底下还有比它更周全的药吗?”
“傻丫头,”王宁正在案上切当归,刀刃落在案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切出的当归片薄厚均匀,断面的纹路像极了细密的血管,“药材的性子,就跟人的脾气一样,各有各的长处。黑芝麻性平,不寒不燥,归肝、肾、大肠经,补肝肾能让头发得滋养,润肠道能让津液通,这是它的本分。但光靠它也不成,得配着何首乌助它补精血,加些当归活血,再添山药健脾,才能相得益彰。”
正说着,张娜端着个木盆从后院进来,里面盛着刚去皮的山药,白生生的,还沾着水珠。“我把山药蒸上了,”她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王宁身边看他切药,“刚才去井边打水,看见钱老板在门口探头探脑,像是有话要说。”
王宁手里的刀顿了顿:“让他进来吧,估摸着是送药材的。”
果然,张娜刚出去,钱多多就背着个沉甸甸的褡裢走进来。他穿着件藏青色的绸衫,袖口却磨得起了毛,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包着层铜皮——那是走南闯北时被恶犬咬伤后留下的念想。“王大夫,忙着呢?”他把褡裢往案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露出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给您送好东西来了。”
王宁探头一看,是些饱满的核桃,外壳带着淡淡的黄,敲开一个,果仁白得发亮。“这是……”
“去年山里收的核桃,我特意留了些,”钱多多捻着胡须笑,“知道您要给孩子们补身子,黑芝麻配核桃,那是绝配!《本草纲目》里说,核桃‘补气养血,润燥化痰’,跟黑芝麻搭着用,补精血的效力能翻一倍。”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孙玉国那档子事,我听说了。他前阵子确实找过我,想用低价买陈芝麻,说是要做什么‘滋补糖’,被我骂走了。那厮还放狠话,说要让我在镇上做不成生意……”
“钱老板放心,”王宁把切好的当归片收进瓷罐,“公道自在人心,他那种人,长不了。”
钱多多叹了口气:“也就是您心善,换了别人,哪肯免费给这么多孩子熬药?我这核桃您务必收下,算我一点心意。孩子们遭这罪,看着心疼。”
王雪这时把炒好的芝麻盛出来,放在竹匾里晾凉,屋里顿时弥漫开浓郁的香气。“钱老板尝尝?”她递过去一小把,“刚炒的,香着呢。”
钱多多捏起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亮了:“好东西!这芝麻油性足,嚼着回甘,定是河南产的。那里的水土养芝麻,就像咱这的山泉水养人参,出的都是上品。”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好香的芝麻啊,老婆子我闻着味儿就来了。”众人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拄着竹杖的老妇人,蓝布头巾下露出几缕银发,脸上的皱纹里沾着些泥土,像是刚从山里来。她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篓的小姑娘,篓子里露出些艾叶和薄荷。
“林婆婆?”王宁又惊又喜,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您怎么来了?快屋里坐!”
这老妇人正是林婉儿,年轻时在宫里当过大医,后来云游四方,十年前路过青石镇,曾指点王宁用黑芝麻治好了一场时疫。王宁一直把她当恩人,逢年过节都要往山里寄些药材。
林婉儿摆摆手,目光落在竹匾里的黑芝麻上,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我在山里就听说镇上出了事,特意赶来看。这芝麻,是你亲手挑的?”她拿起一粒放在阳光下照了照,又放在鼻尖闻了闻,“嗯,不错,是正经的‘巨胜子’,没辜负这名字。”
“巨胜子?”张屠户在一旁听着,挠了挠头,“这不是黑芝麻吗?”
林婉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后生仔不懂了吧?黑芝麻古称‘巨胜’,《神农本草经》里说它‘主伤中虚羸,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脑髓’,可不是寻常东西。但要用好它,得讲究配伍,就像做人,得有帮手,才能成大事。”她说着走到案前,看了看王宁配的药材,“何首乌、当归、山药,都用得对路,但还差一味。”
王宁赶紧请教:“请婆婆指点。”
林婉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暗红色的颗粒,看着像小枣。“这是我在山里摘的山茱萸,”她说着捻起几粒,“这东西能固精敛汗,孩子们精血亏虚,多伴有盗汗,加些山茱萸,既能助黑芝麻补肝肾,又能止汗,一举两得。”
王雪凑过去闻了闻,那山茱萸带着股酸涩的果香:“林婆婆,这药性子烈吗?孩子们能受得住?”
“放心,”林婉儿拍了拍她的手,这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却透着股力量,“山茱萸酸温,配着性平的黑芝麻,就像烈马配了好鞍,温顺得很。但记住,脾虚便溏的孩子要少用,黑芝麻本就润肠,若孩子脾胃太弱,怕是会拉肚子。”
王宁连连点头,赶紧让王雪把山茱萸收起来:“还是婆婆想得周全。我这就按您说的,调整膏方。”
林婉儿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院里那些等着取药的孩子,忽然叹了口气:“药材再好,也得遇上懂它的人。王宁啊,你守住了这棵芝麻的心,也就守住了百草堂的根。”她说着,从药篓里拿出个小布包,“这是我熬的黑芝麻丸,用蜂蜜调的,孩子们吃着方便,你拿去给他们当零嘴吧。”
布包里的药丸黑乎乎的,却透着油光,闻着甜香。柱子眼馋地伸着手,林婉儿笑着递给他一颗:“小娃娃,吃了这个,头发就变黑了,再也不用哭着喊头晕了。”
柱子接过药丸,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甜甜的,带着芝麻的香,他含糊地说:“谢谢奶奶……”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王宁在案前忙着称量药材,王雪在灶前熬着药膏,张娜给孩子们分着刚蒸好的山药糕,钱多多帮着收拾药斗,林婉儿则坐在院里,给孩子们讲着黑芝麻的故事。药香混着芝麻的甜香,在百草堂的院子里弥漫开来,像一层温柔的网,把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轻轻抚平了。
灶上的药膏渐渐熬稠了,散发出醇厚的香气。王雪用长勺舀起一点,滴在冷水中,立刻凝成一颗黑亮的小球。“哥,成了!”她兴奋地喊着,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王宁走过去,看着罐里乌黑发亮的药膏,点了点头。这膏方里,有黑芝麻的醇厚,有何首乌的绵长,有当归的温润,更有百草堂那颗沉甸甸的良心。他知道,孩子们吃着这药膏,头发会重新变黑,身子会重新结实,而这青石镇的日子,也会像这药膏一样,慢慢熬出最醇厚、最绵长的滋味来。
秋风卷着细雨,打在百草堂的青瓦上噼啪作响。王宁正坐在案前誊写药方,狼毫笔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案上摆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刚熬好的黑芝麻膏,黑亮的膏体上泛着一层细密的油光,散发出当归与蜂蜜混合的甜香。
“哥,今天的膏方都分完了。”王雪掀着湿漉漉的门帘进来,粗布裙摆滴着水,辫梢的药囊被雨打湿,透出更浓的薄荷香,“李木匠家的丫头头发都长出黑茬了,刚才她娘特意送来一篮子新摘的青菜,说要给咱们添个菜。”
王宁放下笔,看着妹妹冻得发红的鼻尖:“把炭火盆点上,别冻着。”他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炒过的黑芝麻,“拿去给丫头们分了,就当零嘴。”
王雪刚接过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个村民举着块芝麻糕冲进来说:“王大夫!您快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百草堂的东西?俺家娃吃了这个,上吐下泻的!”
众人围过去一看,那芝麻糕颜色发灰,上面还沾着些白色的霉点,闻着有股酸败味。王雪皱起眉:“这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的芝麻糕用的都是新芝麻,蒸出来是油亮的黑,哪会这样?”
“怎么不是?”人群里挤出个尖嗓子,是孙玉国的远房表亲,平时总在济世堂帮忙,“镇上就你们家卖黑芝麻糕!不是你们的,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看你们就是想害死孩子,好卖你们的贵药!”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炸了锅。有几个没给孩子用药的村民开始动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张屠户急了,把柱子往怀里紧了紧:“不可能!王大夫是好人,怎么会害孩子?”
王宁却异常平静,他接过那块发霉的芝麻糕,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糕里的芝麻,是陈年旧芝麻,还掺了米糠充数。”他把芝麻糕举起来给众人看,“我们百草堂的芝麻糕,用的是今年的新芝麻,加了山药粉和蜂蜜,你们看——”他从灶上的蒸笼里取出块刚蒸好的芝麻糕,黑得发亮,断面细腻,“用手一掰就知道,我们的糕质地紧实,他们的发松;我们的入口香甜,他们的带着酸味。再者说,我们的芝麻糕都是现做现卖,从没留过夜的,怎么会发霉?”
那尖嗓子还想狡辩,却被王宁打断:“你说这是我们的东西,可有凭证?我们给孩子们的糕,都盖着百草堂的红印,你这糕上有吗?”
众人一看,果然,王宁手里的芝麻糕上有个小小的“草”字红印,而那块发霉的糕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那尖嗓子顿时哑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
王宁目光扫过人群,忽然提高了声音:“孙玉国虽然被抓了,但他的余党还在!他们见孩子们的病渐渐好了,就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败坏百草堂的名声!大家想想,是谁最不想看到孩子们好起来?是谁最恨百草堂挡了他的财路?”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众人。有个老汉拍着大腿说:“俺知道了!昨天看见刘二狗的婆娘在杂货铺门口鬼鬼祟祟的,手里就提着个篮子,装着些黑乎乎的东西!”
“俺也看见了!她还跟几个不懂事的婆娘说,百草堂的芝麻糕吃不得,吃了会生病!”
人群的风向立刻变了,大家都把矛头指向了那尖嗓子。他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哭着说:“是刘二狗让俺干的!他说只要把这事闹大,官府就会查百草堂,孙老板就能出来了!俺一时糊涂,就信了他的话啊!”
王宁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惋惜:“为了钱,连孩子的命都不顾,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他转向众人,“大家放心,这事我会报官处理。孩子们的药,我会继续免费供应,直到他们彻底好起来。但从今往后,大家取药时都记着,我们的膏方和糕点,都有百草堂的印记,千万别再被假货骗了。”
正说着,林婉儿拄着竹杖从里屋出来,她刚才一直在给孩子们诊脉,此刻手里拿着几张脉案。“孩子们的脉象都稳了,”她把脉案递给王宁,“尤其是柱子,舌苔也润了,头发根已经冒出黑茬了。”她又转向众人,“黑芝麻补精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坚持吃。但更重要的是,得辨清真假。真芝麻能救人,假芝麻能害人,就像这世上的人,心正者能济世,心歪者能祸人。”
众人听了,都连连点头。有个老婆婆抹着泪说:“还是林婆婆说得对!王大夫是好人,咱们可不能被坏人挑唆了!”
这时,钱多多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王大夫,我刚才在济世堂后门看见刘二狗鬼鬼祟祟的,就跟着他,结果在柴房里搜出这个!”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些发霉的芝麻和一包白色的粉末。
“这是……”王宁皱起眉。
“是巴豆粉!”林婉儿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东西能让人剧烈腹泻,他们是想把这东西掺进芝麻糕里,栽赃给你们!”
众人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这巴豆粉真掺进孩子们的食物里,后果不堪设想!张屠户气得满脸通红,抄起门口的扁担就要去找刘二狗算账,被王宁拦住了。
“别冲动,”王宁按住他的肩膀,“官府的人马上就到,让他们来处理。咱们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做好自己的药,就不怕那些宵小之辈作祟。”
说话间,县太爷带着衙役来了。听完王宁的陈述,又看了那些证物,县太爷气得拍了桌子:“岂有此理!竟敢在本太爷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来人,把刘二狗和那几个同谋都给我抓起来!”
衙役们很快就把躲藏在济世堂柴房里的刘二狗等人抓了来,还搜出了更多准备用来栽赃的假芝麻和巴豆粉。刘二狗起初还想狡辩,但在铁证面前,很快就招认了,是他和孙玉国的老婆合谋,想通过败坏百草堂的名声,让孙玉国得以脱罪。
看着刘二狗等人被押走,众人都松了口气。有个村民感慨道:“要不是王大夫心细,咱们差点就被蒙骗了!这真药假药,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啊!”
王宁笑了笑,从灶上舀了碗刚熬好的黑芝麻糊,递给柱子:“来,柱子,再吃点。这黑芝麻糊里加了核桃和山药,吃了不仅头发能变黑,还能长力气呢。”
柱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黑糊糊的糊汁沾在嘴角,像只小花猫。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头顶,含糊地说:“爹,黑……黑的……”
众人一看,果然,在那枯黄的头发下面,冒出了些短短的黑发茬,像春天破土的嫩芽。张屠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给王宁作揖。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院子里洒下一片金光。王雪把刚做好的芝麻糕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吃得眉开眼笑,脸上的蜡黄渐渐褪去,露出了健康的红晕。王宁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场风波虽然过去了,但守护孩子们健康的路还很长。
林婉儿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吃得正香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你看,这黑芝麻多好,不争不抢,却能在关键时刻,给人力量。做人也该这样,守住本心,默默耕耘,总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王宁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案上的药书上,那泛黄的纸页上,“黑芝麻”三个字旁边,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他想起爹说过的话:“药无好坏,全在人心;医无高低,只在仁心。”这小小的黑芝麻,不正是仁心的最好写照吗?它平凡,却有着最醇厚的力量;它沉默,却能治愈最深的伤痛。
霜降这天,青石镇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百草堂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玉坠,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王宁正站在药柜前盘点药材,他穿上了厚棉袄,袖口依然沾着淡淡的药渍,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翻检药材时依旧灵活得很。
“哥,你看谁来了!”王雪掀着棉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身后跟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为首的是柱子,他的头发已经变得乌黑浓密,扎着个冲天辫,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捧着个布包,像只快活的小麻雀。
“王大夫!林婆婆!”孩子们齐声喊着,把布包举得高高的。林婉儿正坐在窗边晒太阳,手里拿着本泛黄的《本草纲目》,听见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泛起笑意。她如今在百草堂住了下来,说是要看着孩子们彻底好起来,王宁知道,她是怕孙玉国的余党再作祟,想留下来帮衬着。
柱子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些饱满的黑芝麻,黑得发亮,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这是俺们自己种的!”他仰着小脸,声音清脆,“俺爹说,这芝麻是用王大夫给的种子种的,长得可好了!今天收割了,先给您送些来!”
王宁拿起一粒芝麻,放在指尖捻了捻,那芝麻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外壳光滑,捏开一看,子叶肥厚,油汪汪的。“好东西!”他赞道,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比去年钱老板送的还要好。”
张屠户跟在后面走进来,手里提着只肥硕的野兔。“王大夫,这是俺上山打的,给您和林婆婆补补身子。”他挠着头笑,“柱子这头发,全靠您的黑芝麻膏。现在村里的娃娃都学着种芝麻,说要种出最好的芝麻,将来也像您一样,给人治病。”
王宁心里一暖,刚要说话,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咳嗽声。钱多多背着个褡裢,顶着一身雪花走进来,帽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王大夫,给您送年礼来了!”他把褡裢往柜台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是些核桃、红枣,还有一小罐清亮的芝麻油,“这油是用今年的新芝麻榨的,香得很!您给孩子们做糕吃,比蜂蜜还甜。”
林婉儿放下书,指着钱多多笑:“你这老东西,倒是会赶时候。”她转向孩子们,“知道这芝麻为什么这么好吗?”
孩子们摇摇头,围在她身边,像一群好奇的小蜜蜂。林婉儿拿起一粒芝麻,放在阳光下:“因为种芝麻的人,心里装着善念。王大夫常说,药材是有灵性的,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尽心。去年那些害人的芝麻,是因为种它的人心里装着贪念,所以长出来的东西也带着毒性。”
王雪端着刚熬好的黑芝麻糊从灶房出来,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她如今出落得越发沉稳,粗布衣裙换成了素雅的蓝布长衫,腰间系着个药香香囊,里面装着她自己配的薄荷与陈皮,走路时香气淡淡散开,像她的人一样,清爽又可靠。“快来吃饭啦!”她把碗分给孩子们,“这里面加了今年的新芝麻和钱老板送的核桃,补得很!”
孩子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黑芝麻糊沾在嘴角,像一群小花猫。王宁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些枯黄的头发、蜡黄的脸蛋,眼眶有些发热。他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木牌,那是他在风波平息后亲手刻的——“黑芝麻虽微,补身需真”,此刻在阳光下,每个字都透着温润的光。
“王大夫,县太爷派人来了!”药铺伙计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大红帖子,“说要给您颁奖牌呢!表彰您救治孩童有功!”
王宁摆摆手:“不必了。”他指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孩子们健健康康的,比什么奖牌都强。”
正说着,门口传来马蹄声,县太爷带着几个衙役下了马,手里捧着块烫金的牌匾,上面写着“仁心济世”四个大字。“王大夫,恭喜恭喜!”县太爷满面红光,“孙玉国那伙人已经判了,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青石镇!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王宁接过牌匾,却没有挂起来,而是放在了柜台后的架子上。“这功劳不是我的,是黑芝麻的。”他认真地说,“是这平凡的药材,在关键时刻救了孩子们。我只是做了医者该做的事。”
县太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王大夫真是高义!那这牌匾,我就挂在药铺门口了,让所有人都知道,青石镇有位用心做药、用仁心救人的好大夫!”
衙役们把牌匾挂在百草堂的门楣上,金色的大字在雪光中闪闪发亮。路过的村民都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起去年的风波,有人夸赞王宁的医术,还有人说要跟着学种芝麻。
钱多多看着这热闹的场面,悄悄对王宁说:“我打算开春后在镇上开个药材行,专门收咱们本地种的黑芝麻,让更多人知道,青石镇的芝麻是好东西。”他顿了顿,又道,“我还想请雪丫头当顾问,她识得好芝麻。”
王雪正在给孩子们分芝麻糖,听见这话,脸颊微微一红,辫子甩到身后,露出耳尖的红晕。王宁看在眼里,笑了笑:“她愿意就好。”
夕阳西下时,雪停了。孩子们回家了,药铺里渐渐安静下来。王宁坐在案前,借着油灯的光整理药方,张娜在一旁缝补他的棉袄,针脚细密,像她的人一样,温柔又踏实。
“哥,你看这是什么?”王雪从里屋拿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支银发簪,簪头刻着一朵芝麻花,小巧玲珑,很是精致。“这是林婆婆给我的,说我识得真芝麻,配得上这簪子。”
林婉儿坐在炉边烤火,笑着说:“雪丫头是个好苗子,心细,认药准,将来定能接过百草堂的担子。”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王宁,“这是我年轻时在宫里抄的方子,专治精血亏虚,用的就是黑芝麻为主药,你留着吧。”
王宁接过布包,里面的方子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他认得,那是林婉儿的笔迹,和她留在《本草纲目》上的批注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半年前,林婉儿刚来时,曾指着药柜里的黑芝麻说:“这东西,救过人,也能毁人,全看用它的人。”如今想来,这话不仅说的是芝麻,更是说的人心。
夜深了,百草堂的灯还亮着。王宁站在窗前,看着门楣上“仁心济世”的牌匾,又看了看药柜里满满的黑芝麻,心里忽然无比安宁。他知道,这小小的芝麻,会像一粒种子,在青石镇扎下根,长出新的希望。而百草堂的故事,也会像这芝麻的香气,一代一代传下去,温暖着每一个需要它的人。
第二天一早,百草堂的门刚打开,就有人来买黑芝麻。是个年轻的媳妇,怀里抱着个婴儿,说想给孩子补补身子。王雪笑着给她称芝麻,一边教她怎么分辨好坏:“您看这芝麻,得黑得发亮,捏着硬实,泡水不浑,才是好的。回家后可以磨成粉,给孩子蒸糕吃,补精血,还能让头发长得黑亮……”
阳光透过门帘照进来,落在她头上的银发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王宁看着这一幕,想起爹说过的话:“药香传千里,仁心留百年。”他知道,百草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故事里,永远少不了那平凡又神奇的黑芝麻,和它所代表的,那颗沉甸甸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