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寝殿外面北风呼啸。几片雪花被风卷进寝殿里,落在棋盘上。雪粒子触到玉棋的刹那便消融成水,只留下一点莹润的痕迹。
沈清和执子的手稍稍一顿,转头看向窗外的雪,喃喃道:“不是停了吗,怎么这会儿又下起来了?”
芜花闻声,抬头看向窗外,正要去合上窗,却被沈清和唤住,“不必。”
沈清和将手中手炉搁在桌上,“去换个新的手炉来吧,本宫想去梅园赏雪。”
芜花拿过那手炉,“那...奴婢让小路子备轿去。”
“无需备轿,提上盏灯,咱们散散步。”
“是。”
落下手中棋子,纤长的手指将被围困的白玉棋子一颗颗拾起,搁回棋盒中后,沈清和才从榻上起身,利索地为自己披上一件大氅,离开了寝殿。
整个皇宫被一片白茫茫覆盖,连澄黄的灯光都被冰冷的白色蒙住。寂静的雪夜里,只有冷风呜咽的声音。
沈清和与芜花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踩在雪上的声音如踩在碎玉上一般。
素白的大氅几乎与雪融为一色,兜帽遮住了沈清和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淡粉色的薄唇。
厚厚的积雪盖住了梅园的小径,分不清何处的青石板路,何处是泥土。满眼的雪白下凌寒盛放红梅更是凄艳动人。
沈清和在一株梅树下停住了脚,从芜花的手中接过那一盏琉璃灯,仰头举起手中灯盏,想要将那株梅花看得更加清晰一些。
清冷梅香伴着凛冽寒气,丝丝缕缕,钻入鼻息间。
冰冷的雪粒子落在沈清和的睫羽之上,一瞬间融化成水,为沈清和的清眸染上了沁人的寒意,映着梅香与雪光。
好些个时刻,沈清和差点就要忘记入宫的初衷,或者回宫的目的,放纵自己沉溺在顾桓祁的温情中。
沈清和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接住冰冷的雪花,感受手心传来的冰凉直达心底。
寒冷,可以使人清醒。
从她以洛知微的身份入宫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猜忌与背叛横亘在他们之间,还加上了,仇恨。
沈清和摘下头上的兜帽,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发髻间。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在漫天的雪白中寻找景乾宫的方向。
这一刻,若他也在赏雪,是不是也算共白头了。
琉璃宫灯里的烛火烘化了红梅上的雪花,消融的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沈清和的脚尖,在厚重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极小的雪坑。
沈清和回眸转身,四下去寻时,发现大雪已经覆盖住了她脚印。她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只能就着手里的这盏灯火,重新寻一条路离开。
重湘宫外,澄明宫灯的光芒将童常在与芭蕉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雪地中,两个影子分外凄凉。
拐角处一盏烛火烧破了远处的黑暗,童常在循着光芒望向那个洁白的的身影,灰暗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皇贵妃娘娘。”
沈清和远远看见童常在通红的双眼,眉心一凛,“你在等本宫?”
“是,”童常在上前一步,声音中仍有些许哽咽,“嫔妾在等皇贵妃娘娘。”
沈清和的目光从童常在通红的指尖上扫过,沉思片刻,垂下眼眸来,低低道:“你所求之事,本宫帮不了你,你走吧。”
说罢,与童常在擦身而过,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一分春的香气,径直往重湘宫里走去。
“皇贵妃娘娘!”粉红色的斗篷在雪夜中画出一道浅淡的弧线,童常在双膝砸地跪在雪中,朝着沈清和决绝的背影跪行了一步,“今日长灵拼死来过永宁宫,找过嫔妾。褚姐姐是个骄傲之人,要她在慎刑司受辱,比杀了她还要残忍啊!嫔妾求皇贵妃娘娘给褚姐姐一个痛快吧。”
正要迈过重湘宫门槛的脚步一顿,沈清和看着院子里的漫天白雪,冷冷道:“皇上并未将她贬为庶人,也未褫夺她的封号。她仍是皇上的嫔妃,本宫...不能杀她。你回去吧。”
沈清和说完,抬脚迈过重湘宫的门槛。
“皇贵妃娘娘!”童常在在雪中又跪行一步,焦急扬声道:“与嫔妾一起入宫的姐妹们一个一个的都没了,只剩下嫔妾与仪妃娘娘。昭常在姐姐含冤而死;纪常在也未得善终,仪妃娘娘从前又是是何等的娇艳动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这些,皇贵妃娘娘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呀。”
沈清和未再停留,缓步往重湘宫里走去。
“或许将来,嫔妾也会如此...不得善终。皮开肉绽,破碎凋谢...”童常在说着,语气中染上一抹惆怅与无奈。
沈清和脚下一怔,回眸看向重湘宫外泪眼婆娑的童常在。
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那盏光亮停留,童常在像是感受到了一点希望,她拼命向前,想要抓住那一点点光亮,“这深宫里,女子本就不易。拼死挣来一份前程,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万艳同悲的下场。若有那么一天,嫔妾最后的心愿,就是求个体面。嫔妾想,如今褚姐姐所愿,应该也是如此吧。”
沈清和的睫羽轻颤,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惋惜,回忆起初见她们五人时的场景,说不清童常在脸上的天真究竟是何时开始不见了。
是褚妃的背叛与利用,还是昭常在的蒙冤离世,还是因为一封莫须有的书信害她兄长被贬职。
她无邪的眼眸是何时看透了深宫女子万艳同悲的结局。
沈清和思忖半晌,沉声道:“东西呢。”
童常在已经冻僵的指尖飞快地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忙不迭从芭蕉的手里拿过一颗被油纸包裹着的糖丸,双手捧起,“这个,这个。”
沈清和向芜花使了一个眼色,芜花颔首,小跑着从童常在的手里拿过那小糖丸,交给了沈清和。
沈清和捻着那小油纸团子,低低道:“你这般用心,可还有什么话,是要本宫带给她的吗?”
童常在用袖口拭去脸上的泪痕,含着眼泪拼命地摇了摇头,不舍却又决绝,“没有了。嫔妾多谢皇贵妃娘娘!”
童常在说完,双手交叠于头顶,朝沈清和伏身叩拜,较小的桃粉色身躯伏在雪地里,看着却格外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