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地前线,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郢都王宫,每一封都带着不祥的印记。
“报——汉将姬子越前锋已克临皋,守将不战而退!”
“报——西陵城高挂免战牌,汉军游骑已至城下窥探!”
“报——安陵君所派五百援军途中遭遇小股汉军斥候,未经接战便溃散退回!”
楚王熊疑看着这些奏报,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青转红,最后猛地将一整叠竹简狠狠摔在大殿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熊疑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阶下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君王喷火的目光。
“姬子越区区三万兵马,竟敢在我大楚腹地如入无人之境!各城守将畏敌如虎,只知龟缩城内!寡人养兵千日,就用在这个时候吗?!”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猛地盯在了站在武官首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司马身上。
“大司马!”熊疑的声音冰冷刺骨,“半月前,寡人便下令,命你速调鄢、郢、陈三地封君之兵,汇同王师中军,前往申地阻截汉军。如今呢?姬子越都快打到申城下了!你的援军在哪里?难道要我楚国王都的城墙,去迎接汉军的兵锋吗?!”
这已是近乎直接的质问,将战事不利的责任大半推到了执掌军权的大司马身上。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大司马须发微白,面容沉静,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他缓缓出列,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稳:“王上息怒。援军未至,臣确有失职之处。然其中缘由,错综复杂,非臣一人之力可速解。”
“复杂?”楚王冷笑一声,“寡人倒要听听,如何个复杂法!”
大司马直起身,目光扫过殿中那些眼神闪烁、大多出身贵族的大臣们,沉声道:“其一,征调令虽下,但各地封君响应迟缓。安陵君称府库空虚,兵员不足;西华君言境内有盗匪滋扰,难以分兵;景氏……至今未有明确回复。其所派之兵,非老即弱,且粮草多要求郢都供给。此等援军,纵使抵达前线,恐亦难堪大用,反成累赘。”
他每说一个名字,殿内相应派系的官员脸色就难看一分。这是公然将封君们阳奉阴违的局面摊开在了朝堂之上。
“其二,”屈弓继续道,声音提高了几分,“近来边境多有来历不明之商队活动,以极低价格售卖盐铁布匹。臣怀疑,此乃汉国姬长伯之诡计,以利诱之,动摇我封君之心志。部分封君恐已与汉国暗通款曲,这才对王命虚与委蛇,甚至暗中阻挠援军集结。”
“通敌?!”楚王瞳孔骤缩,他虽然有所猜测,但由大司马在朝会上公然提出,性质已然不同。“可有实证?”
“臣已派人密查,然对方行事隐秘,线索多指向安陵、西华等君,但……缺乏铁证。”大司马坦言,“且牵涉甚广,若贸然动手,恐引发内乱,正中汉国下怀。”
“难道就任由他们资敌叛国吗?!”楚王怒不可遏。
“王上!”一位隶属于大司马派系的将领出列,“大司马所言极是!如今前线将士不仅面临汉军压力,更需提防来自后方‘自己人’的掣肘!军心士气,皆受此影响!末将听闻,甚至有汉国细作散布谣言,诋毁王上,鼓吹汉政,军中亦有所流传!”
又一位文官模样的老者颤巍巍出列,是掌管财政的大司农:“王上,国库确已捉襟见肘。连年征战,加之前次鹰嘴涧之败损耗巨大,如今又要供应前线,还要应付各地封君索要的粮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再强行加征,恐生民变。”
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在分析局势,实则将楚国内部的重重矛盾——中央与地方的矛盾、贵族间的倾轧、财政的窘迫、民心的浮动——彻底暴露无遗。
楚王熊恽坐在王座上,听着这些汇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原本想借朝会向大司马派系施压,整合力量对抗汉军,却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内忧外患的楚国。
姬长伯的“通商”和“谣言”,像两把无形的软刀子,精准地刺入了楚国看似强大躯体的脆弱关节。
如今外敌临门,这些平日被权力平衡掩盖的裂痕,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大司马再次躬身,语气沉重:“王上,当务之急,非是苛责何人,亦非急于集结一支军心涣散、来源复杂的援军。臣以为,应双管齐下:一方面,派能言善辩之重臣,携王命与厚赐,亲自前往各摇摆封君处,陈明利害,许以好处,力求稳住他们,至少确保其中立;另一方面,集中现有忠于王室的兵力,固守申城等关键据点,利用城防消耗汉军锐气。汉军劳师远征,补给线长,久攻不下,其势自沮。”
这是老成持重之策,承认了短期内无法在野战中击败姬子越,转而寻求稳住阵脚,拖延时间。
楚王熊恽靠在王座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深知大司马的策略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但那种无力感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仿佛能看到,姬子越的汉军在楚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而他的臣子们却在各自算计。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就……依大司马所言去办。另,悬赏千金,增派高手,务必给寡人拿下司马伦!寡人要他的人头,祭奠我楚国阵亡将士!”
朝会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散去。楚王的命令被下达,但执行起来却阻力重重。奉命去“安抚”封君的使者,大多吃了软钉子回来。
而申地前线的姬子越,在试探出楚军外强中干、援军无望的虚实后,终于不再犹豫,开始对申城外围的最后几座堡垒,发起了猛攻。
郢都的争吵与困境,暂时还传不到汉国境内。与楚国朝堂上的焦头烂额相比,汉国的东部中枢平都城,正沉浸在一片蓬勃发展的朝气之中。
平都城主府内,姬长伯看着案头两份并排摆放的文书,一份是前线姬子越送来的最新军报,详细描述了楚军各部畏缩不前、申地指日可下的乐观局势;另一份,则是以内阁首辅以及各房会首脑,联合工部、户部、吏部等多位尚书联名上奏的《请还都江州疏》。
军报让他欣慰,而这份奏疏,则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蜀地垦荒和水利工程的成效,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期。
都江堰体系的进一步完善和延伸,如同强健的动脉血管,将曾经肆虐的洪水化为甘霖,滋养着成都平原乃至整个巴蜀大地。
新开垦的良田阡陌纵横,稻浪翻滚,去年秋收的粮仓爆满,户部甚至开始为如何储存这前所未有的丰收而发愁。
粮食的充沛,带来了人口的稳定增长和手工业的繁荣,汉国的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夯实、膨胀。
内阁众人的奏疏写得情真意切,条理分明:
“……夫江州者,我国之旧都,龙兴之地也。昔者先王据此而王巴蜀,根基深厚,民心思附。今鹰涧大捷,国威已振;申地用兵,开疆拓土在即。然观天下之势,楚虽疲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原诸国,虎视眈眈,未可遽然图之。当此之时,宜深根固本,以俟天时。”
“江州地处腹心,四塞险固,有山川之险可依,无四面受敌之忧。且蜀地安定,沃野千里,粮秣充盈,甲兵犀利。蜀地物资顺江而下,三日便可抵达垫江码头!”
“再者,自王上移驾江州督政以来,巴蜀气象一新,政令畅通,百业兴旺。此乃地利人和之所钟。还都江州,非退守之策,实乃进取之基。待他日国力鼎盛,兵精粮足,则顺江而下,可吞楚;北出剑阁,可图秦。望王上察之,早定国本,以安天下之心。
姬长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奏疏的封面。房会等人的考虑,与他近来的思虑不谋而合。
汉国的都城,一直以来都更像一个前进基地,随着战线的推进而不断迁移,虽然彰显了锐意进取的姿态,但也带来了行政效率的损耗和根基不稳的隐患。
灭蜀之后,都城定于郫邑,北上汉中之后,要不是文景劝阻,又差点迁都汉中。
如今,凭借鹰嘴涧的胜利和姬子越在申地的攻势,汉国已经获得了宝贵的战略缓冲和前所未有的威望。是时候停下来,好好经营一下基本盘了。
楚国正在被他的“商战”和“银弹”软刀子割肉,内部矛盾激化,这给了汉国一个难得的战略窗口期。
这个窗口期,不应该全部投入到无休止的扩张中,更应该用于内部的消化、整合与强化。
一个稳定、富庶、强大的巴蜀根据地,远比在楚国境内争夺一城一地来得重要。
更重要的是,他还都江州,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汉国的战略重心,将从持续的对外扩张,暂时转向内部的巩固与发展。
这既能安抚国内因连年征战而产生的疲敝情绪,也能让像楚国安陵君之类心怀异志的封君更加动摇——汉国不再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这让他们待价而沽或者改换门庭的投机成本大大增加。
深思熟虑之后,姬长伯终于做出了决定。
数日后,汉王诏令颁布天下:
“咨尔臣民!朕奉天命,统御汉土,夙夜匪懈,唯以安邦定国为念。赖祖宗福佑,将士用命,今巴蜀大治,仓廪充盈,此乃根基永固之象。江州形胜,控扼西南,民丰物阜,实为王业之基。兹承天意,顺民心,决意自即日起,正式还都江州,以定国本,以慰万民!”
“所有中枢机构,悉数迁回江州。原前线行在,改为征楚行军大总管府,由姬子越全权节制前线一切军务,许其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诏书一下,汉国上下为之震动。迁都的行动庞大而有序地展开,大量的文书、官员、物资顺江而下,从郫邑迁向江州汇集。这座古老的城池,即将再次成为汉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绝对中心。
消息传到郢都,楚王熊疑和那些还在为援军、粮饷扯皮的贵族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汉国此举,并非退缩,而是像一名高明的拳手,将挥出的拳头暂时收回,不是为了放弃攻击,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下一次的出拳,必将更加猛烈、更具毁灭性。
原本在平都督战的姬长伯返回了江州!
姬子越在申地前线接到王令,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明白自己这位子侄的深意。
他不再需要担心后方掣肘,可以更加放手地在楚国腹地掀起风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是一个正在变得空前稳固和强大的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