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伦的马车行驶在通往东南的蜿蜒小道上,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视线。
随从们扮作寻常商队护卫,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越往东南,楚王直辖的力量便越弱,地方封君的势力越强。
他的新目标是景氏一族的族长景桓。景氏乃楚国三大世族之一,封地辽阔,私兵过万,且素来与楚王熊疑有隙——当年楚王继位时,景氏支持的乃是另一位公子。
这份旧怨,加上近年来楚王为加强集权对世族的打压,使得景桓对郢都的诏令常常阳奉阴违。
要见景桓,比见安陵君那样的中等封君难上数倍。司马伦在景氏主城“稷城”外的一处别馆住了下来,通过层层关系,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在景桓身边说得上话的幕僚,也是他当年在楚国太学时的前辈,名为昭奚。
昭奚须发已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在别馆密室中见到司马伦,并未过多寒暄,直接道:“司马伦,你胆子不小。汉国使臣,竟敢深入我景氏腹地。可知我若将你绑了送去郢都,便是大功一件?”
司马伦从容一笑,替昭奚斟满酒杯:“昭奚先生若要拿我,此刻坐在我对面的就不会是您,而是景氏的甲士了。先生乃智士,当知眼下楚国局势,危如累卵,景氏独善其身恐怕不易。”
昭奚哼了一声:“危言耸听。汉军虽暂据上风,但我楚国幅员辽阔,根基深厚,岂是轻易可亡?”
“先生所言不虚,楚国根基确厚,”司马伦话锋一转,“但这根基,如今还牢牢握在郢都手中吗?申地前线,楚军将士缺衣少食,侧翼无人策应,只因后方诸多封君拖延推诿。这其中,难道没有景氏的影子?”
昭奚默然不语,只是慢慢饮酒。景桓确实对郢都的征调命令置若罔闻。
司马伦继续道:“楚王疑心日重,大司马屈弓揽权,他们对付不了汉军,难道还收拾不了国内不听话的世族?待前线压力稍缓,只怕就要着手清算内部了。届时,首当其冲的会是谁?”
昭奚抬眼,目光如电:“你这是离间?”
“不,我是陈述一种可能。”司马伦身体微微前倾,“汉王无意灭绝楚国社稷,亦知景氏等大族在楚地根深蒂固。汉王所求,乃止戈息兵,恢复商旅,共安黎民。对于愿与汉国友善者,汉国视若盟友。盐铁布帛,乃至将来平定后的商贸特权,皆可共享。”
他取出一份比给安陵君时详细得多的帛书,推到昭奚面前:“此乃汉王亲拟的意向,请先生过目。汉国愿以低于郢都官市四成的价格,长期、稳定向景氏供应蜀盐、苍溪精铁,并开放边境特定市集,允景氏商队优先交易。此外,汉国可承诺,若将来局势有变,必保景氏封地宗庙不失,家族荣耀不坠。”
昭奚看着帛书上列出的物资清单和优惠条件,尤其是那“保封地宗庙”的承诺,手指微微颤动。这已不仅仅是经济利益,更是涉及家族存续的政治保证了。
“汉王……好大的手笔。”昭奚缓缓道,“只是,我如何信你?空口无凭。”
“汉王重诺,天下皆知。鹰嘴涧降卒,如今已在汉地安居乐业,此乃明证。”司马伦道,“若先生仍有疑虑,我可留在稷城为质,待首批交易完成,再行离去。届时,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昭奚盯着司马伦看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你且在此等候,我需面见君上。”
三日后,司马伦被秘密接入景氏府邸深处。在一间守卫森严的书房内,他见到了年近五旬、不怒自威的景桓。
景桓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问道:“姬长伯欲与我通商,除了不与他为敌,还要什么?”
司马伦深深一揖:“汉王只望,在必要时,景氏能秉持‘安楚’之心,劝谏楚王,勿使战火绵延,徒耗民力。若郢都一意孤行……望景氏能为自己,为楚地苍生,择一明路。”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希望景氏在关键时刻,能站在汉国一边,或者至少保持中立,甚至可能……推动楚王的更迭。
景桓沉吟良久,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的爆响。最终,他抬起眼,沉声道:“盐铁交易,可先进行。你,可暂留稷城。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这已是极大的进展。司马伦心中一定,知道景桓已然心动,只是身为大族领袖,行事需更加谨慎。
就在司马伦成功与景氏搭上线的同时,郢都的王宫内,气氛已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楚王熊疑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有申地前线将领抱怨援军不至、粮草不济的,有地方官报告发现汉国物资流通、物价出现波动的,更有密探呈报,隐约有“楚王无道,汉王仁德”的流言在民间和部分低级贵族中传播。
“查!给寡人狠狠地查!”楚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疯狂,“凡是与汉国可能有勾结的封君、大夫,名单列出来!还有那些传播谣言的刁民,抓到一个,杀一个!”
大司马屈弓在一旁,面色同样凝重:“王上,此刻若大兴牢狱,恐人人自危,反而逼得那些人倒向汉国。”
“难道就任由他们蛀空寡人的江山吗?”楚王怒吼。
屈弓眼中寒光一闪:“自然不能。但需讲究策略。臣建议,一方面,派出得力干员,秘密调查与汉国通商最积极的几个封君,拿到实证,再以雷霆手段处置一两个,以儆效尤。另一方面,王上可下诏,申明保境安民之决心,适当减免部分赋税,稳定人心。同时,加强对前线军队的控制,提拔忠于王室的将领……”
楚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知道屈弓所言是老成谋国之策。他疲惫地挥挥手:“就依大司马所言去办。还有,那个司马伦……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郢都的追捕网悄然撒开时,司马伦在景氏的庇护下,相对安全。
他并未闲着,通过景氏的关系网络,将通商和游说的触角伸向更远的地方。
一条条隐秘的商路如同毛细血管,将汉国的物资和影响力不断注入楚国的躯体。
然而,危险终究来临。楚王派出的密探循着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了稷城。景桓虽然权势滔天,但也不可能完全屏蔽郢都的耳目。
一日深夜,昭奚匆匆来到司马伦的住处,面色严峻:“郢都来人了,似乎是冲着你来的。君上虽能暂时遮掩,但此地已不安全。你必须立刻离开。”
司马伦心中凛然,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迅速收拾行装,在景氏心腹的掩护下,趁着夜色,从稷城一道隐秘的侧门离开。
然而,他们刚出城不到十里,在一片林地旁,便被一队黑衣骑士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身形瘦削,眼神阴鸷,正是楚王麾下负责密探事宜的中郎将,冷央。
“司马先生,”冷央的声音如同寒冰,“王上想念你得紧,随我回郢都叙叙旧吧。”
司马伦的随从立刻拔刀护卫在前,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林地另一侧忽然响起一阵弓弦震动之声,数支利箭破空而来,并非射向司马伦一行人,而是精准地钉在冷央马前的土地上,阻其前进。
紧接着,一队衣着各异,但行动矫健、目光锐利的人马从林中涌出,为首一名汉子对着冷央抱拳道:“冷中郎将,司马先生乃我景氏贵客,君上有令,需护其周全。还请中郎将行个方便,莫要让我等难做。”
冷央脸色一变,他认得对方是景氏门下最精锐的私兵头领之一。景桓竟然不惜为了一个汉国说客,公然与王命对抗?
双方对峙,杀气弥漫。冷央衡量着局势,己方人数不占优,若强行拿人,必然与景氏私兵爆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良久,冷央咬了咬牙,狠声道:“好!好一个景氏!此事,我定会如实禀报王上!”说罢,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调转马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司马伦看着前来接应的景氏私兵首领,深深一揖:“多谢壮士,多谢景君!”
那首领还礼道:“先生不必多礼,君上言,交易既始,便是盟友。请先生速行,后续路途,我等会暗中护送,直至先生安全离开楚境。”
司马伦知道,经此一事,景氏与郢都的裂痕已近乎公开化,而自己与汉国,也真正在楚国腹地,埋下了一颗足以撼动大局的钉子。
他登上马车,回头望了一眼稷城的方向,又转向西方,那里是汉军与楚军对峙的申地,也是王叔姬子越即将建功立业的战场。
“内部分化已成,接下来,就看外部的雷霆一击了。”司马伦心中默念,马车向着汉国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的使命,已超额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