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姬长伯的话语在梁柱间回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
“他们想趁我们与楚国交战时发难,以为可乱我阵脚。”姬长伯目光如炬,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殊不知,孤等的已经不耐烦了!”
他猛地看向卢林:“卢林!”
“臣在!”卢林踏前一步,这个一直跟随姬长伯征伐充国、蜀地的老臣声若洪钟。
“由你总领汉中军务,协调杨朝南部,给朕把蒙羌钉死在秦川之外!汉中一城一池,不可有失!”
“诺!必不负王上重托!”卢林眼中战火熊熊。
“鲍季平!”“臣在!”
姬长伯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你去一趟上庸,虽然上庸防线,固若金汤!但上庸之地,孤悬汉国之外,虽屯重兵,但是补给困难,且此时汉中主力需要应付秦军,无暇东顾。”
“晋人若敢踏进一步,就给朕狠狠打回去!陈、郑两国,墙头草罢了,若见战事不利,必生退意,可示之以威,亦可酌情分化!具体如何由你临阵亲决。”
“诺!”鲍季平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自己虽然是首辅,但是上庸太过重要,而自己又是齐国人,熟悉晋、陈、郑的情况,由自己去最合适不过。
“传令邓麋!”他转向南方,“丹阳乃我东南屏障,依托长江,据险而守!宋齐联军看似势大,然劳师远征,补给漫长,且两国各怀鬼胎,难以齐心。告诉邓麋,朕不要他寻战,只要他稳守,待敌锐气耗尽,自会退去!”
“至于子越王叔处……”姬长伯略一沉吟,眼中寒光一闪,“吴越联军意图断我灭申之后路,乃是心腹之患。然王叔用兵老辣,申地已下,根基已稳。传孤旨意,令王叔相机行事!若吴越不知进退,便以申地为基,迎头痛击!命令那处城雷勇一部顺江而下,归其节制,以为策应!”
一道道军令,如同出鞘利剑,带着森然寒意,精准地飞向四方。
方才因八国联军消息而带来的恐慌,在这高效、清晰、充满自信的部署中,迅速转化为一种同仇敌忾的战意。
姬长伯部署完毕,目光再次扫过文官队列,尤其在鲍季平、黄婴等人脸上停留片刻。
“外敌已至,尔等务必勠力同心。”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凡我汉国臣子,无论此前有何政见分歧,此刻当同心协力,共御外侮!鲍季平赴上庸之后,黄婴你负责统御内阁房会和六部,需即刻统筹粮草、军械、民夫,确保各线补给畅通无阻!户部调拨钱粮!工部加紧军械打造!各地官府,安抚民心,维持稳定!”
鲍季平深吸一口气,与黄婴等人齐齐躬身:“臣等必竭尽全力!”
这一刻,内部的纷争确实被暂时搁置了。
教会主教也知时机不再言语,只得低头附和:“教会亦当尽力而为,为陛排忧解难!”
姬长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转身,一步步走回御座,步伐沉稳如山。
当他重新坐下时,整个宣政殿的气氛已然不同。
“今日朝议至此。”姬长伯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定国本疏》照常颁行。各部依旨行事!”
“臣等告退!”
群臣躬身行礼,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神色,或凝重,或激昂,或忧虑,但脚步却都比来时更加匆忙。
姬长伯独自坐在御座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等他们很久了……”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嘴角那丝冷峭的弧度再次浮现。
这突如其来的八国干涉,固然凶险,但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姬长伯在周使赴江州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会有这一天,可是这一天,又何尝不是一个打破周边封锁,真正让汉国锋芒毕露的机会!
一些内部的阻力,或许也能借此雷霆外力,被强行碾碎、整合。
他摊开一张空白帛书,提起朱笔,略一思忖,开始亲自书写给前线主要将领的密信。
有些话,有些意图,需要在正式的军令之外,更直接地传达。
姬长伯首先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是给姬子越的。
内容也很简单,命令姬子越,退出申地。
朱笔在帛书上划过,留下殷红而锐利的字迹。给姬子越的这封密信,与朝堂上那“相机行事”、“迎头痛击”的公开旨意截然不同。
“王叔亲启:申地之捷,振我国威,然孤对申地处境深感忧虑,汉国立国时日尚短,楚国经营楚地百年有余,底蕴差距甚大,若陷入久战,三面临敌,恐分身乏术,着尔部即日着手筹备,逐步自申地撤军。”
姬长伯的笔锋沉稳,思绪却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刚刚被战火洗礼过的中原故土——申地。那里曾是古申国疆域,申国为楚所灭后,此地便成了楚国插入中原腹地的一枚楔子,亦是其北上争霸的跳板,地理位置至关重要。
姬子越能在此地势如破竹,足见其用兵之能,也展现了汉军新锐的锋芒。
然而,锋芒过露,易折。
“申地虽好,于今日之汉国,却如婴孩怀璧,徒惹觊觎。”姬长伯继续写道,剖析着那深藏于战略捷报之下的隐忧。
汉国立国不过数载,根基未稳。
国中百姓,多是原巴、蜀、庸等国之民,他们经历了王国覆灭、邦国更迭的动荡,好不容易在汉国的旗帜下获得喘息之机,渴望的是安定,而非无休止的扩张与战争。
此番出兵楚国,最初的本意乃是解盘龙城之围,打破楚国的战略压制。如今,围已解,楚军主力北顾申地,盘龙城压力大减,首要战略目的已然达到。
姬子越在申地的连续胜利,固然酣畅淋漓,却已超出了最初的战略构想。
楚国国内的各地封君、官吏,原本或许还对遥远的“汉国”心存轻视,或忙于贸易,或忙于内斗,此刻却被这支深入腹地的孤军彻底惊醒。
司马伦在楚国内部游说,试图分化瓦解的阻力明显增大,便是明证。
再打下去,汉军在申地投入的精力会越来越多,而楚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心也会愈加强烈,这并非汉国当下需要的局面。
“八国联合压境,看似泰山压顶,实则各怀异心。然其势已成,我国需集中全力,应对四方。申地孤悬在外,补给漫长,易攻难守。若王叔久陷于此,非但无益,反将成我汉国流血之创口。”
“着尔以稳妥为上,逐步收缩防线,做出固守姿态,实则准备移交城防,携所获资财、部分愿追随之申地百姓,退回汉水以南。撤军事宜,务求隐秘、有序,不可自乱阵脚,予敌可乘之机。那处城雷勇一部,仍归汝节制,负责断后及接应。”
写到这里,姬长伯停顿了片刻。放弃到手的土地,对于任何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和将领而言,都是艰难的决定。
但他相信,王叔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这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攥紧拳头,挥出更有离的一击。
“王叔用兵如神,孤素知之。然今日之退,是为他日更大之进取。汉国锋芒初露,需待时而动,非逞一时之快。望王叔体谅孤之深意,妥善施行。”
“国内之事,自有孤坐镇。待王叔凯旋,再与卿共谋大业。”
落下最后一笔,姬长伯吹干墨迹,小心封好。这封密信,将以内廷最快捷、最隐秘的通道,直送姬子越手中。
放弃申地,是为了避免过早陷入与楚国乃至可能被引入的中原诸侯的长期消耗战,从而能将主要精力用于粉碎八国联合的围攻。
这一步退,若能换来内部凝聚力的增强和丹阳方向的胜利,那么汉国这次出征就没有吃亏!
朱笔再次蘸满殷红,姬长伯略一沉吟,铺开第二张帛书。
这一次,他的笔触间少了几分对姬子越的复杂权衡,而是多了几分激赏与肯定。
“邓麋将军亲启:丹阳大捷,已悉知之。将军能临机决断,不失时机,一举克复故庸膏腴之地,壮我军威,固我东南,此功甚伟,孤心甚慰!”
姬长伯的嘴角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与需要谨慎收缩的申地战线不同,丹阳方向的胜利是实实在在的斩获。
邓麋此人,用兵稳健,但关键时刻不乏锐气,此番主动出击,正合他“待敌锐气耗尽”前的积极防御之要旨。
“丹阳非仅上庸故土,更为我汉国东出之咽喉,得此屏障,长江之险方能为我所用。宋齐联军貌合神离,其势难久,将军当下之务,乃依托新得之城池地利,深沟高垒,整顿防务,安抚新附之民。示敌以固守之形,消磨其锐气;同时,可遣精干小股,扰其粮道,击其懈怠,令敌进退维谷。待其师老兵疲,便是将军再度扬威之时!所需兵员、粮秣、器械,已严令黄婴统筹优先供给,将军可放手施为,勿虑后方。”
他写下“勿虑后方”四字时,笔力千钧。这是在给邓麋吃一颗定心丸,确保这条战线能真正稳固下来,成为汉国未来向东发展的跳板。
封好给邓麋的信函,姬长伯取过第三张帛书。面对即将写给鲍季平的这封信,他的神情变得更为复杂深沉。
这位首辅,既是能臣,也是谋臣,在外敌压境的此刻,更是必须倚仗的股肱。
“季平先生台鉴:上庸重镇,孤悬于外,四面皆敌,非大才不可镇之。先生虽长于案牍,然通晓晋、陈、郑之事,明察利害,临机应变之能,朝中无出右者。故以此重任相托,望先生善加斡旋,以威示之,以利分之,确保东线无虞。”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转,触及了那敏感的核心。
“日前跪谏之事,孤知先生所虑者远,非仅为宗庙嗣续,实为防微杜渐,忧心国本。先生之心,孤已洞悉。然孤年未弱冠,来日方长,嗣续之事,非旦夕可忧。我汉国草创,如初生之旭日,其道大光在于开拓进取,凝聚四方。未来之继承人,当承此志,继此业,而非困于一时之教俗纷争。”
他的言辞恳切,既点明了鲍季平组织跪谏的真实意图是为了遏制教会势力膨胀,以免重蹈某些诸侯神权干预政事之覆辙,也明确表达了自己作为年轻君主的坦然与长远规划。
“当前大敌当前,正需上下同欲。教会之力,可用而不可纵,此事你我心照。望先生此行,不仅克敌于外,亦能暂安内外之心。待此番风波过后,国策如何,嗣续何如,你我君臣,尚有充裕时日,从容布局,徐徐图之。必不令汉国国柞,坠于纷扰之内耗。”
这既是安慰,也是承诺,更是敲打。他告诉鲍季平,你的担忧我懂,但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先一致对外,未来继承人的培养和选择,我会按照我的节奏和方式来,不会受制于人。
最后一句“必不令汉国国柞,坠于纷扰之内耗”,更是意味深长,既指外敌,亦指内部如教会等可能的不安定因素。
写完,将这第三封信封装之后,姬长伯再次拿起笔,写下了第四封信。
第四封信,帛书在案几上铺开,朱笔悬停片刻。
与前三封或需安抚、或需激赏、或需交心的对象不同,写给杨朝南的这封信,姬长伯的思绪更为直接,也更为凝重。
汉中,那是汉国的北大门,直面最凶悍的秦军,不容有丝毫闪失。
笔落,字迹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
“朝南将军鉴:汉中重地,社稷所系,今托付于卿,望卿勿负孤意。”
开篇直截了当,点明汉中地位与托付之重。
“秦人虎狼,蒙羌悍勇,其觊觎我汉中膏腴之地久矣。今趁我国多线御敌,必倾力来犯。卢林老成持重,总领军务,然具体防务,临阵对决,需赖将军之勇略与果决。”
他先肯定了卢林的总领地位,避免将帅不和,随即强调杨朝南在具体作战中的关键作用。
“自阆中起兵,卿随孤转战充国、蜀地,披坚执锐,屡建奇功。郫邑镇守,更显卿之沉稳,使蜀地安然,功在社稷。卿之用兵,刚柔并济,孤素知之。此番秦军来势汹汹,然我汉军据守坚城,占有地利,更兼民心初附,此乃我军之利。”
姬长伯回顾杨朝南的功绩,既是肯定,也是激励,更点出了汉中防御的优势所在——并非只有孤城,更有地利与民心。
“孤要求于卿者,非必寻机野战破敌,而要依托山河之险,城防之固,层层设防,节节抵抗。耗其锐气,疲其师旅。秦军远征,补给漫长,利在速战。卿当反其道而行之,以持久对急切,以坚韧对凶悍。一城一寨,皆可成为消耗秦军之磨盘。必要之时,可放弃外围些许据点,诱敌深入,依托核心城防,予以重创!”
战略意图清晰明确:不追求一时胜负,而要利用防御纵深和补给优势,将秦军拖入消耗战的泥潭。
“文景在汉中经营日久,熟悉地理民情,长于政务筹措。卿与文景,一文一武,当同心协力,军政一体,共保汉中。遇有重大军机,当与卢林、文景共议之,然临阵决断,孤许卿专断之权,不必事事请示,以免贻误战机。”
这赋予了杨朝南极大的战场自主权,同时也强调了与行政长官文景合作的重要性。军政和谐,是长期坚守的基础。
“记住,汉中不容有失!汉中在,则秦国铁骑不得南下牧马,我国腹地可保无虞。汉中若失,则秦国兵锋可直指江州,国本动摇!此战,关乎汉国存亡,望卿竭尽智勇,为朕,为汉国,守住北疆门户!”
最后一段,语气陡然加重,将汉中得失提升到关乎国本存亡的高度,以最大的责任感和紧迫感,激励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孤在江州,静候将军捷报。待破敌之日,孤当亲往汉中,为将军及诸将士庆功!”
以期待和承诺收尾,给予前方将士以最大的精神支持。
朱笔落下,姬长伯吹干墨迹,亲自用火漆封好,印上自己的私玺。
这四封密信,承载着他应对这场空前危机的核心战略与帝王心术,将分别送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引导着汉国这艘新生的航船,破开惊涛骇浪。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后靠,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有些疲惫,最后看了一眼墙上地图,一夜未眠的姬长伯终于耐不住疲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