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主教的脸色在将领们粗豪的附和声中愈发难看。
他眼见军方态度鲜明地支持武德苑等举措,心知在“皇子习武”和“体察民情”这两条上已难做文章,便将全部火力集中到最触及教会根本利益的“抑外戚”条款上。
他整了整绣着金色圣纹的袖口,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西方人特有的伪善:“陛下圣明,励精图治,欲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臣等感同身受。然,‘抑外戚’之条,臣窃以为有失仁和,且恐伤及天伦。”
他微微抬头,目光扫过姬长伯,又迅速垂下,语气愈发沉痛:“姒好夫人母仪天下,海伦夫人亦为教会奉献多年,虔心侍奉。其族中子弟,亦多才俊之士,为国效力,夙夜在公。如今一刀切下,明令限制母族任职,岂非让两位夫人寒心?更让天下人以为陛下刻薄寡恩,不念旧情?况且,日后皇子年幼,岂能完全脱离生母关怀?‘不得干预学业’之规定,未免过于严苛,有违人伦常情。望陛下三思,修改此条,以示皇家宽仁。”
这番话,看似在为姒好和海伦共同发声,实则重点在于维护海伦及其背后教会势力的利益。
他将“刻薄寡恩”的帽子隐隐扣下,并试图用“天伦”、“人伦”这类道德情感层面的武器来软化制度的刚性。
鲍季平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接口道:“主教大人所言,老臣亦深以为然。外戚之中,贤能者众,一概限制,恐非良策。且考功司之设,权柄过重,若再配合此条,几乎断绝母族对皇子的任何正面影响,臣恐……日后皇子成长,只知冷冰冰的条规,而无血脉亲情的温暖滋养,于陛下父子亲情,于皇子仁心培养,亦非幸事。”他巧妙地将“抑外戚”与“考功司”联系起来,描绘出一幅皇室亲情淡漠、皇子在严苛制度下扭曲成长的可怕图景。
黄婴也适时补充:“陛下,制度固然重要,然人情亦不可废。若能对‘抑外戚’条款稍作调整,比如,不设明文禁令,而是由陛下根据具体情况酌情掌控,或可兼顾法理与人情?”
三方势力在此刻形成了短暂的、针对“抑外戚”和“考功司”核心条款的合围之势。
殿内不少中立派官员也开始交头接耳,显然, “刻薄寡恩”、“伤害亲情”这些字眼触动了许多人敏感的神经。
姬长伯静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重新汇聚到他身上,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宽仁?”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朕若真刻薄寡恩,昨日跪谏之人,此刻还能安然立于这宣政殿上吗?”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油锅,让鲍季平等人瞬间脸色发白,噤若寒蝉,昨日跪谏确实兵行险着,但是后宫之事,若是不争,日后这汉国基业就要落到异族手中了。
昨日逼宫的场景历历在目,王上此刻旧事重提,警告意味十足。
姬长伯没有看他们,目光转向教会主教,语气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主教谈及天伦人情,朕来问你,周室姬姓诸侯之乱时,那些互相屠戮的皇子皇孙,他们可有天伦?殷商纣王屠杀抛心挖肺王叔比干之时,可有怜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朕今日所立之规,不是为了断绝亲情,恰恰是为了保全亲情!是为了避免朕的子孙,将来为了这汉王之位,父子相疑,兄弟相残,母子成仇!是为了避免外戚倚仗皇子,权势熏天,最终引来灭门之祸!”
“你们口口声声说怕寒了人心,怕伤了贤才。那朕问你们,是几个外戚官员的前程重要,还是姬姓江山千秋万代的稳定重要?是眼前看似和乐的‘人情’重要,还是避免未来血雨腥风的‘国法’重要!”
每一个问句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姬长伯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
“至于皇子教育,由文华殿、武德苑专司其职,正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最全面、最严格的培养,避免被妇人、近侍或某一学派之私见所误导!生母关怀起居,朕从未禁止,但若插手学业、考核,试图影响国本,便是越界!此界,不容逾越!”
他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鲍季平身上:“鲍相担心考功司权柄过重,会成为权臣工具。那朕告诉你,考功司成员由朕亲定,定期轮换,直接对朕负责!其记录、考核,皆需秉公而行,若有结党营私、徇私舞弊者,朕必严惩不贷!此机构,是朕监察皇子、甄别贤愚的耳目与工具,而非任何人的私器!”
“至于‘抑外戚’条款界定模糊?”姬长伯冷哼一声,“枢要军职,要害部门,具体名录,朕会另旨明示!但原则在此,绝不更改:后妃不得干政,母族不得凭借皇子身份攫取核心权力!此乃底线!”
他一番铿锵有力、情理兼备的驳斥,彻底扭转了殿内的气氛。方才还在犹豫的中立官员,此刻大多垂首不语,细细品味着王上话语中的深意——牺牲部分“人情”换取王朝的“长治久安”,这笔账,似乎确实值得。
军方将领们则听得频频点头,卢林更是低声道:“陛下圣断!这才是真正为子孙后代着想!”
教会主教的脸色灰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王上已将问题提升到了国家存续的高度,并用历史教训佐证,任何以“人情”、“宽仁”为名的反对,在“避免血雨腥风”的大义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鲍季平与黄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凝重,但是他们也能感觉到姬长伯的忧虑,只是这继承之法,千百年来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嫡长子继承制,但是显然自己的君主是不可能局限于嫡长子制的。
他们知道,在核心原则上,王上意志极为坚定,寸步不让。今日能试探出王上的底线,已算有所收获,若再强行进谏,恐怕真会引来雷霆之怒。
姬长伯见震慑效果已达,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定国本疏》之纲要,即日起颁行天下,昭告臣民。具体实施细则,由内阁会同宗正府、礼部、兵部、学部,于旬日之内详细拟定,报朕御览。不得有误!”
“诺!”这一次,殿内的应答声整齐了许多,尽管其中仍夹杂着不同的情绪。
就在姬长伯的话语余音尚在殿中回荡,宣政殿内的暗流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时候。
“报——!!!”
一声凄厉、急促,带着风尘与铁锈味的呼喊,如同利箭撕裂了宣政殿内凝重而压抑的空气。
殿门外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完全通传,只见三名身背三翎、汗透重甲、浑身蒸腾着热气的骑兵,以近乎脱力的姿态踉跄冲入,为首一人手举一枚插着赤羽的军报,扑倒在御阶之前,声音嘶哑欲裂:
“陛下!边疆万里加急!八国……干涉攻楚,犯我边境!”
刹那间,满殿皆静,落针可闻。
方才所有关于国本、外戚、人情的争论,在这赤裸裸的战争警报面前,瞬间显得遥远而苍白。
每一个大臣,无论是军方将领、教会主教,还是内阁重臣,全都瞳孔骤缩,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凉气嘶嘶作响,汇聚成一片无形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大殿。
姬长伯最担心的事,以最猛烈、最凶险的方式,爆发了!
那骑兵统领强提着一口气,语速极快却清晰地禀报:
“秦国大将蒙羌,率精兵五万,出秦川,试图强攻我汉中门户!”
“晋国大将智满,领兵一万,联合中原陈、郑两国兵马,已借道郑国,兵临上庸以北,威胁我侧翼!”
“宋、齐联军两万,战船蔽江,跨过长江,进逼丹阳,江南震动!”
“南线!吴、越联军两万,以调解为名,急速开进,意图干涉姬子越将军的灭申之战,断我东进之势!”
四面烽火,八面来敌!汉国仿佛一瞬间被推入了狂风暴雨的中心,周边强邻恶邻,竟似约好了一般,同时发难,要将这个刚刚展现出内部整顿决心、意图向外扩张的新兴王国,扼杀在崛起的摇篮之中!
短暂的死寂之后,宣政殿如同炸开的油锅,惊呼声、抽气声、急促的议论声轰然响起。
不少文官面色惨白,身体微颤,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慌。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惊恐之中,军方将领们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刚从蜀地调回来,继续担任兵部尚书的卢林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张,非但没有惧色,眼中反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怒吼道:“好贼子!竟敢趁我朝议定国本之时联手来犯!陛下,臣请战!必让那蒙羌有来无回!”
他身后的其他将领也纷纷攘臂高呼:
“晋国鼠辈,也敢捋我虎须!陛下,末将愿往东线破敌!”
“宋齐联军不过土鸡瓦狗,臣请率水师迎战,定叫他们葬身江底!”
“吴越欺人太甚!子越将军后方,臣等愿往支援!”
武人的血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战意冲天,与部分文官的惶惶不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鲍季平与黄婴等人也是脸色剧变,但他们迅速交换了眼色。
外敌当前,内部纷争必须暂时搁置,这是为臣的本分,也是维护国家存续的底线。
鲍季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出列沉声道:“陛下!局势危殆,当立即商议应对之策!八国虽众,但其心必异,各有图谋,未必铁板一块,可分而化之,择其要害击之!”
教会主教的脸色也是变了又变,他显然也没料到局势会急转直下至此。
外敌入侵,教会若在此时继续纠缠内部条款,无疑会失去大义名分,甚至被扣上通敌的嫌疑。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将头微微低下,心中却在急速盘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会对教会势力产生何种影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的姬长伯。
只见姬长伯在初闻急报时,身体有瞬间的僵硬,眼神锐利如鹰隼般盯向下方的三翎信使。
但仅仅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所有情绪——之前的冷峭、怒斥、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都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沉静和山岳般的稳定。
他没有像将领们那样怒吼,也没有像文官那样惊慌,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那气喘吁吁的信使面前,亲手接过了那封沉甸甸、仿佛沾着边关烽火的赤羽急报。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颤抖。
展开军报,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刻斧凿。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君王的决断。
姬长伯合上军报,抬起头,目光扫过群臣,掠过那些惊惶的脸,掠过那些请战的脸,最终望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直达烽火连天的边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瞬间抚平了所有的躁动与不安:
“众卿何必惊慌?”
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峻到极致的弧度。
“朕,等他们很久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
“秦国欲夺汉中,断我西进之路;晋国觊觎上庸,扰我侧翼;宋齐垂涎丹阳,想在我富庶之地咬下一口;吴越更是怕我灭申之后,兵锋直指其腹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猛地转身,袍袖一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与决绝:“他们以为,八国联手,便能吓倒我姬长伯?便能摧垮我汉国?!”
“错了!”他断喝,“正好!借此一战,让天下皆知我汉国之锐!我已经调杨朝南主力北上汉中,防御秦军!吕熊主力自汉中东进上庸,配合褒英防御晋、陈、郑联军足矣!王叔姬子越攻下申地之后,已经休整数月,一应补给都已经到位,吴、越胆敢干涉,便叫他有来无回!邓麋精兵更是镇守丹阳,兵精粮足,有长江天险,宋、齐联军有何威胁?”
“他们无非是希望我能退回上庸,退回那处,将到手的丹阳、申地乖乖还给楚国罢了,但是这些土地,是我们的兵士、将领们,以无数牺牲占得的无上珍宝,岂能拱手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