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涿邑城头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乐羿凝重如铁的面庞。
城下,晋军智氏大营的灯火连绵如星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麾下这三万精锐,是燕王姬尚(公子尚)得以正位、如今维系国本的绝对核心。
这些将士大多来自公子尚旧封地,忠心耿耿,装备了燕国最精良的武器,其中也包括从燕王背后的红衣夫人的手上获取的火器技术、并由燕国工匠仿制改良的火炮与火枪。
这是燕王压箱底的力量,也是乐羿肩上沉甸甸的、输不起的责任。
连日来的交战,乐羿打得异常保守谨慎。
每当晋军攻势受挫,阵型出现松动时,副将们总会请命,欲以军中那支千人的火器营为先锋,配合剽悍的燕国突骑进行反冲击,以求扩大战果。
但乐羿每次都强行按下了这份冲动。
“我军火器有限,一旦出击过深,被晋军缠住或反击,折损了这支精锐,后续守城凭何依仗?”他在军议上反复强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守住涿邑,拖到晋军师老兵疲,或……或另有转机,便是大功!不可贸然出战!”
因此,战场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景象:燕军火器齐鸣,暂时压制住晋军的凶猛气焰,取得局部主动,但燕军步兵方阵却固守营垒,绝不轻易出击,眼睁睁看着晋军重整旗鼓。
几次小规模的骑兵反击,也如同蜻蜓点水,一击即退,不敢深入。
乐羿的保守,自然没能逃过对面老练猎手的眼睛。
晋军中军大帐内,智渊抚须沉吟,听着麾下家将们的汇报。
一位名叫智申的年轻家将,乃是智氏旁支俊杰,敏锐地指出了关键:“主公,观乐羿用兵,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其火器虽利,却从未用于决战反击,每每击退我军前锋即收兵固守。末将以为,他并非怯战,而是……输不起!他手中必是燕公子尚的全部家底,生怕有失,故而畏首畏尾,不敢行险!”
智渊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申儿所言,正合我意。乐羿心存顾忌,此乃我军破敌良机!传令下去,明日拂晓,我智氏本部中军精锐尽出!不再试探,直攻其核心营垒!我倒要看看,他乐羿是继续当他的缩头乌龟,还是被逼出真火!”
翌日,战鼓擂动,声震四野。
晋军一改往日循序渐进的打法,智氏最精锐的甲士排着密集而坚固的阵型,如同巨大的攻城锤,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向着燕军主阵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攻势之猛烈,远超此前任何一次。
“放!”燕军阵中,火器营指挥官声嘶力竭地怒吼。
“轰!轰!轰!”
火炮喷射出怒火,铅子铳弹如雨点般落入晋军冲锋的队伍,带来一片腥风血雨。
晋军甲士虽然倒下不少,但后续者踏着同袍的尸体,悍不畏死地继续前冲,他们厚重的盾牌和精良的铠甲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火器的伤害。
战线迅速绞杀在一起,弓弩对射,长矛互捅,刀剑劈砍,血肉横飞。
燕军士卒在乐羿的指挥下拼死抵抗,但晋军精锐的战斗力和个人武勇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如同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燕军的防线,几个关键节点已然岌岌可危。
乐羿亲临前线,挥剑斩杀一名冒死突进的晋军卒长,血染征袍。他心中焦急万分,照此下去,防线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是否要动用预留的突骑和全部火器预备队,进行一次决死反击?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盘旋,但一想到可能带来的惨重损失,这只代表着燕王根基的力量若折损于此……他的手心满是冷汗,难以下定决心。
就在两军厮杀正酣,战场天平在惨烈的消耗中微微向晋军倾斜的关键时刻,一骑斥候浑身浴血,不顾一切地冲破后阵,狂奔至乐羿面前,滚鞍下马,声音因极度惊惶而变调:
“报——将军!紧急军情!北方三十里,发现大队骑兵,尘土漫天,看旗帜……是晋国赵氏的兵马!”
“什么?!赵无恤?!”乐羿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赵氏军队不是被粟腹将军牵制在常山一带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涿邑战场的北侧后方?难道常山已失?还是赵无恤竟如此大胆,完全甩开了粟腹,长途奔袭而来?
此刻,他主力正与智氏精锐正面死磕,侧翼已然暴露。
若赵军这支生力军从北面猛冲过来,与正面的智氏形成夹击之势……
乐羿看着眼前惨烈的战场,又望向北方那看不见却足以致命的威胁,一颗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战?还是退?这抉择,从未像此刻这般艰难和致命。
涿邑的命运,燕国的国运,似乎都悬于这千钧一发之际。
几乎在乐羿接到北方军情的同一时间,晋军智氏大营也收到了快马急报。
“主公,北方三十里外发现大队骑兵,旗号确是赵氏!”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观其行军方向,似是直扑涿邑战场而来。”
帐中诸将闻言,神色各异。有面露喜色的,认为赵军前来汇合,破燕在即;也有如智申一般,眉头微蹙,心生疑虑。
智渊端坐主位,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已掀起波澜。“赵无恤……他不在常山与粟腹纠缠,为何突然引军南下?莫非已攻陷常山?”他低声自语,旋即又推翻了这个想法,“常山险固,粟腹亦非庸才,岂能如此速破?即便攻陷,也当先稳固地方,何须倾力南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萦绕在智渊心头。
赵氏近年来在北方动作频频,与燕国边境时有小规模摩擦,但也偶有使者往来。
尤其是那位以胆大妄为、不循常理着称的赵氏世子赵无恤,其心思深沉,难以揣度。
他此番不告而至,行军诡秘,目的绝非助战那么简单。
“传令前军,攻势稍缓,保持压力,各部谨守营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再派精干斥候,务必探明赵军真实意图!”智渊沉声下令,原本志在必得的决战之心,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需要时间来判断,这北来的赵氏铁骑,究竟是并肩的战友,还是……潜在的威胁?
然而,智渊和乐羿都无从知晓,就在这片战场以北的广袤土地上,一场隐秘的交易早已完成。
时光回溯到燕公子尚(如今的燕王)还在潜邸,积极谋求君位之时。
面对国内守旧派贵族的掣肘和外部晋国的压力,公子尚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燕国国内的助力。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晋国内部同样野心勃勃,且与智氏等中原派不甚和睦的赵氏。
赵氏发源于晋国北方,毗邻白狄、赤狄,其麾下有大量戎、狄组建的骑兵,虽然名为封官,但是数代经营,更有带甲十万,乃是晋国数一数二的大族。
因为协助晋侯消灭杨、贾、荀等小国时,立下赫赫战功,一路升迁,成为晋国六大封官之一。
而赵国在经营晋国北方的时候,早早地与燕国公子尚接触了。
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公子尚的代表与赵无恤的心腹在代地边境进行了数次会晤。
一方急需外部强援和破局利器,另一方则对扩张势力、尤其是获取超越时代的军事技术渴望已久。
最终,一笔足以改变北方格局的交易在暗中达成:
公子尚向赵氏秘密提供了部分来自红衣夫人的火器技术,并由燕国工匠教授赵氏工匠初步掌握了火器制造技术(主要是火铳和轻型火炮的图纸与关键工艺),虽非最顶尖,却足以让赵氏在军工领域迈出关键一步。
作为回报,赵氏不仅承诺在政治上支持公子尚,默许甚至暗中协助其整合燕国力量,更与公子尚麾下的边军“默契配合”,以剿灭山戎、驱逐东胡为名,实则共同瓜分了早已衰弱的代国、中山国等北方边缘诸侯的领土和遗民。
赵氏获取了代地的大片草场和人口,而公子尚则稳固了自己的势力边境,并将势力向西北延伸,拥有了燕国诸位世子都无法比拟的庞大土地和人口。
经济上,赵国也向公子尚的领地大量出售铁矿,煤矿,帮助公子尚打造他的私兵,在公子尚夺取燕国最高权柄的关键时刻,这支私兵成了决定性的力量,让公子尚成为燕国最高统治者!
这一切都在晋国中央和智氏等大家族的眼皮底下悄然进行,被巧妙地掩盖在边境冲突和“蛮族侵扰”的烟幕之下。
如今,赵无恤率领的这支“赵氏兵马”,其中已然装备了一定数量的、仿制自燕国技术的火铳,骑兵也更加精良。他们突然出现在涿邑战场北方,绝非偶然。
战场上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智氏晋军放缓了攻势,惊疑不定地戒备着北方。
燕军主将乐羿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他内心的压力丝毫未减,因为他同样不清楚赵军的真实意图。
燕王与赵氏的盟约属于最高机密,或许唯有燕王本人及其绝对核心的幕僚知晓,远在涿邑前线的乐羿并未被告知详情。
毕竟燕赵结盟之事,只有在关键时刻亮明才能有出其不意的奇效,而此时——正是出其不意之时!
在无数道惊疑、猜测、戒备的目光注视下,北方地平线上,烟尘越来越大,赵氏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原野,最终在距离战场数里之外停下。
他们没有打出攻击的信号,也没有与智氏军队取得联络。
赵无恤的精锐骑兵就那么静静地列阵于侧翼,如同一群冷漠的秃鹫,俯瞰着下方惨烈厮杀的战场,等待着攫取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智渊眉头紧锁,赵军暧昧不明的姿态让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不能再等待斥候带回更多模糊的信息,必须主动试探。
“智申!”他沉声喝道。
“末将在!”年轻的家将跨步出列。
“命你率本部三千轻骑,向前靠近赵军阵列。打出我智氏旗号,询问其来意。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先行攻击,但需时刻戒备,探明其虚实!”
“末将遵命!”智申抱拳领命,转身快步出帐,点齐麾下精锐骑兵,如同一股铁流,脱离本阵,谨慎而迅速地向北方那静默的黑色军阵靠拢。
智渊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智申的旗帜,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他希望这只是赵无恤的一次鲁莽行军,或者,最坏的情况,赵军是来抢夺战功的。
但他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却在不断警告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然而,就在智申的骑兵尚未完全展开阵型,甚至未能进入与赵军对话的箭程之内时,异变陡生!
那静默如山的赵军本阵之中,突然响起一阵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
这号角声不同于中原任何一国,带着草原的荒莽与肃杀。
紧接着,位于赵军阵列最前方的一支约万余人的骑兵,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们没有回应智申打出的旗语,更没有等待任何使节沟通。
在为首将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后,上万骑兵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怪叫声与呼啸声,这声音混杂着戎狄特有的野性,如同狼群嗅到了血腥!
下一刻,万骑奔腾!
这一万赵军前锋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又似离弦的利箭,并非冲向正在苦战的燕军阵地,也非迎向前来试探的智申所部,而是……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以惊人的速度,绕过战场侧翼,直扑智氏大军暴露在外的后路与辎重营地!
他们的目标清晰无比——切断智氏大军的退路,搅乱其阵型!
“不好!”中军大旗下,智渊目睹此景,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他最不愿相信,也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就这样赤裸裸地发生在眼前!
惊怒交加,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智渊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北方赵军本阵那隐约可见的、“赵”字大旗的方向,因极度的愤怒和背叛感,他的声音嘶哑欲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
“赵无恤!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