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汉国新政如火如荼地推行,郑陈之地表面逐渐归于平静之时,暗地里的逆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新政触及了旧贵族的根本利益,清丈土地让他们隐匿的田产暴露无遗,废除私兵和世卿世禄制剥夺了他们的权势,而“法不阿贵”的汉律更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司法特权。
怨恨在暗处滋生,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寻找着喷发的裂口。
许城,这座郑国旧都,郑国宗庙虽已按照汉国礼制迁往新郑,但此地仍是郑国宗室和老牌贵族势力盘根错节之地。
城中的青石街道仿佛还浸染着旧日的荣光,许多深宅大院里,依旧供奉着郑国的先祖牌位。
对新政的抵触情绪,在这里最为强烈,如同陈年的酒,愈发醇厚而危险。
公子兰,这位郑侯的庶出幼子,年不过二十,面容尚带稚气,眉宇间却凝结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国仇家恨。
新郑城破时,他正在城外狩猎,在忠心老仆的拼死掩护下,侥幸逃脱,如同丧家之犬般隐匿于许城。
他藏身的地点,是原郑国下大夫公孙忌的一处隐秘别院。
公孙忌家族在郑国经营数代,封邑广阔,门客众多。
新政之下,他虽靠着献出部分田产和积极配合清丈,保住了大部分家业,甚至还得了个“乡啬夫”的虚衔,但失去对封邑的绝对控制权和司法权,如同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内心充满了屈辱和愤懑。
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公孙忌别院的地下密室内,灯火摇曳。
公子兰抚摸着腰间一枚刻有郑国玄鸟纹的玉佩,眼神空洞。
公孙忌则在一旁咬牙切齿地低语:“公子,汉人欺人太甚!那新来的汉国县令,竟敢当众斥责我治理乡里‘不合汉法’,还要将我封邑内的讼案收归县衙审理!长此以往,我等与平民何异?”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滑了进来。
此人一身商贾打扮,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是楚国细作首领 “影枭” 。
他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只知他负责楚国在中原北部的一切谍报与破坏活动。
“公子,公孙大夫,”影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郢都来了密令。汉国吞并郑陈,其势已威胁我楚国北境安危。王上决意,不能坐视其安稳消化此地。我们需要一场大火,从汉国的心腹之地烧起来。”
公子兰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影枭先生!楚国愿意助我复国?”
影枭微微颔首:“正是。汉军主力被褒英、吕熊部署于陈楚边境,卫宛虽在新郑,但其兵力分散于各地维稳。许城乃郑国旧都,人心思郑。只要公子振臂一呼,以您郑国公子的身份,加上公孙大夫等忠义之士的助力,里应外合,拿下许城,光复郑国第一片土地,并非难事。届时,我大楚必在边境策应,让汉国首尾难顾!”
公孙忌闻言,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复国的诱惑与对汉国的怨恨交织在一起。“影枭先生所言极是!许城内外,我能联络到的旧部、门客、私兵,凑齐千余人不成问题!城内负责巡防的队率,也有我的人!”
“好!”公子兰激动地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具体该如何行事?”
影枭走到一张简陋的许城地图前,手指点在上面:“三日后,是汉国所谓的‘劝农日’,县令及主要汉吏会出城巡视春耕,城防相对松懈。我们的人会在子时动手,先控制西门,放出信号。公孙大夫的人马见到信号,便从城外杀入,直取县衙和武库。我会亲自带人解决掉汉军驻扎在城东兵营的军官,制造混乱。公子您则坐镇此地,一旦城破,即刻前往县衙,宣布光复郑国!”
他们甚至细节到了口号和旗帜——口号是“驱除汉寇,光复大郑”,旗帜则是一面连夜赶制的郑国玄鸟旗。密谋在雨夜中敲定,阴谋的网悄然撒开。
然而,他们低估了汉国新政体系中,那无孔不入的信息收集能力和基层控制力。新政的核心是“编户齐民”,将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纳入国家管理。
公孙忌封邑内,虽然汉国派驻的官吏不多,但那位新上任的亭长陈胥,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他本是郑国破落士人,精通律算,因才能被汉国选拔为亭长,对改变自身命运的新政充满感激。
陈胥注意到有治下百姓反应,近日公孙忌别院进出的人员明显增多,且多是陌生面孔,虽作商旅打扮,但举止间颇有行伍之气。
同时,乡里市集上粮食和伤药的采购量也异常增加。
他不动声色,假借核查户籍之名,走访了几户依附于公孙忌的农户,隐约探听到“要有大事发生”、“公子回来了”之类的流言。
“公子?大事?”陈胥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夜写好密报,封上火漆,交给了自己绝对信任的、同样由汉国委任的驿卒,通过新设立的紧急军情通道,直送郡守府。
颍川郡守接到密报,骇然失色,许城若乱,整个郑地都可能震动。
他一边下令许城县令加强戒备,但暂不打草惊蛇,一边立刻以八百里加急,将消息分别送往新郑和正在邻郡巡视的卫宛处。
卫宛接到密报时,正在视察一处新开垦的荒地。
他展开绢书,目光迅速扫过,脸色瞬间沉静如水,唯有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放下手中的农具,对随行的官员简单交代几句,便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
“亲卫队集合!传令,调拨一千轻骑,人衔枚,马裹蹄,带足三日干粮,即刻随我出发!”他的命令简洁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他深知兵贵神速,许城距离不远,必须以最快速度扑灭这场尚未燃起的烈火。
一千精锐骑兵,如同暗夜中的利箭,离开了巡视队伍,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卫宛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没有选择官道,而是沿着商旅小道疾驰,最大限度地避开耳目。
马蹄包裹着厚布,敲打在泥土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士兵们沉默不语,只有铠甲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战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成一支肃杀的夜行曲。
与此同时,在新郑的卫宛副将也接到了警报,立刻下令封锁通往许城的要道,加强新郑城防,并派出斥候密切关注许城方向动静。
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许城收紧。
子夜将至,许城内外,阴谋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公子兰在密室里来回踱步,手心全是冷汗,既兴奋又恐惧。公孙忌已经悄悄出城,去集结他的私兵门客。
影枭则如同真正的夜枭,潜伏在城东兵营附近的阴影里,身后是数十名眼神凶悍的楚国死士。
就在影枭即将发出行动信号的前一刻,异变陡生!
轰隆隆——!
并非约定的信号,而是来自西门方向的、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这声音起初微弱,但迅速变得清晰、密集,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马蹄声?!”城头的叛军内应惊慌失措。
“不好!是骑兵!大队骑兵!”有人尖叫起来。
紧接着,西门方向传来了短促而激烈的金铁交鸣声、惨叫声,以及汉军特有的、低沉有力的号令声!
“汉军!是汉军进城了!”
密室里,公子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玉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影枭在阴影中猛地握紧了拳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卫宛?!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计划全乱套了!影枭当机立断,对身边死士低吼:“计划有变!强攻县衙,制造混乱,掩护公子从西门……不,从南门突围!”他知道西门已失,只能指望南门尚未被完全封锁。
然而,卫宛用兵,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漏洞?他亲率五百骑兵直扑西门,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瞬间击溃了守门的叛军内应,控制城门。另外五百骑兵则在他的副将带领下,如同梳子一般,沿着主要街道清剿零星的抵抗,并分兵直扑县衙、武库以及……公孙忌的别院!
街道上,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一些按照原计划涌上街头的叛军死士,迎面撞上了汉军铁骑的冲锋,瞬间人仰马翻。汉军骑兵训练有素,三人一组,互相配合,马刀挥舞间,带起一蓬蓬血雨。叛军多是私兵门客,缺乏正规训练和统一指挥,在汉军雷霆万钧的打击下,迅速溃散。
影枭带着死士试图冲向县衙,却在半路被一队汉军骑兵截住。
这些楚国死士身手不凡,悍不畏死,给汉军造成了一些麻烦。
但汉军结阵而战,弓弩齐发,很快便将死士们射成了刺猬。
影枭凭借高超的武艺,连杀数名汉兵,正要突围,一柄长戟如同毒龙般从侧翼刺来,势大力沉,角度刁钻!
影枭大惊,急忙闪避格挡,正是卫宛亲自杀到!
两人刀戟相交,迸发出一连串火星。影枭招式诡异狠辣,卫宛则沉稳大气,戟法大开大阖,力量远胜对方。
不过数合,卫宛卖个破绽,影枭急于脱身,欺身而进,却被卫宛一记回马戟,用戟杆狠狠扫在腿弯处。
“咔嚓”一声脆响,影枭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立刻被涌上的汉兵按住,捆得结结实实。
另一边,公孙忌刚刚在城外集结好队伍,就看到许城西门火起,杀声震天,心知不妙。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侧翼又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颍川郡尉率领的郡兵及时赶到,对其发起了猛攻。
这些郡兵虽不如野战精锐,但对付一群乌合之众的私兵,绰绰有余。
公孙忌的队伍一触即溃,他本人也在乱军中被一名郡兵一矛刺中胸口,瞪大眼睛,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不甘倒地身亡。
而在那座隐秘的别院密室,公子兰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脚步声,彻底崩溃了。
他瘫坐在地,双手抱头,浑身瑟瑟发抖。
当密室门被汉兵粗暴地撞开,火把的光芒照亮他惨白失神的脸庞时,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短剑。
许城叛乱,在爆发的前夜,便被卫宛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扑灭。
主要首脑公子兰、楚细作影枭以及一众参与密谋的原郑国贵族、官吏尽数落网。
城外的叛军被郡兵击溃,或死或降。
翌日,卫宛下令在许城中心的广场设立临时法场。
他身着戎装,端坐台上,面容冷峻。许城的百姓被勒令前来观刑,人山人海,鸦雀无声。
公子兰、影枭以及数十名骨干被押解上台。人证(包括被擒的叛军和搜出的密信)、物证(玄鸟旗、兵器等)一一陈列。事实清楚,罪证确凿。
卫宛站起身,目光扫过台下惶恐、麻木或隐含恨意的面孔,声如寒冰,宣判道:“逆犯公子兰,勾结外敌楚寇影枭,煽动叛乱,谋危社稷,罪不容诛!依《汉律·贼律》,谋逆者,主犯腰斩,从犯弃市,家产充公,夷三族!今奉王命,肃清奸佞,以正国法!行刑!”
命令下达,刽子手手起刀落。公子兰的人头滚落,那双曾经充满怨恨和幻想的眼睛,最终只剩下死寂。影枭及其他骨干也随之伏法。
鲜血染红了广场的青石板,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强烈的视觉和嗅觉冲击,让观刑的许多百姓面色发白,甚至呕吐起来,也深深震慑了那些心怀异志之人。
卫宛借此机会,在许城乃至整个郑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
他颁布告示,重申汉王仁德,新政本意为惠及百姓,但对于任何胆敢勾结外敌、图谋叛乱者,汉国律法绝不容情,必以雷霆手段镇压!
同时,他也宣布,因许城叛乱牵连,原定于许城的三年赋税减免政策暂缓执行,待彻底清查无误、确保再无叛逆之后,再行落实。
此举既严厉警告了宵小,也巧妙地分化了民众,让安分守己者看到希望,让潜在的支持叛乱者承受压力。
消息传回江州,姬长伯对卫宛的果决处置大为赞赏,在朝会上对群臣道:“卫宛此举,深得‘宽严相济’之妙。怀柔以安民心,铁腕以镇宵小。经此一役,郑地残余的复国势力可谓遭到毁灭性打击,那些首鼠两端的旧贵族也该彻底死心了。”
随即下令,“擢升卫宛爵位一级,赐金帛犒赏其部众。许城之事,刊印成文,发往各郡县,以为警示!亭长陈胥,忠勇可嘉,破格提拔为县令!”
郢都的楚王接到影枭行动失败、人头落地的密报后,沉默了许久,将案几上的一盏美酒狠狠摔在地上,玉盏粉碎,酒液四溅。
他明白,通过内部颠覆来阻止汉国的策略,在汉国严密的新政控制和卫宛这样的名将坐镇下,已经难以奏效。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让战战兢兢的细作首领退下,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汉国那庞大的疆域,未来的较量,恐怕更多要依靠战场上的正面交锋了,而这前景,此刻看来愈发黯淡。
许城平叛,如同一次精准而残酷的外科手术,切除了郑地最后一块致命的毒瘤。
它用鲜血和铁律向所有人宣告:汉国的统治,并非仅仅依靠怀柔与利诱,更有钢铁般的意志和雷霆般的手段作为后盾。
在这恩威并施、软硬兼施的双重作用下,郑陈之地的归心进程,被强行大大加快了。
暗流虽未完全平息,但表面上的波澜,暂时被强力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