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宋亭舟半靠在一棵老树下闭目养神,对面聂家私军也没进城,双方都在等。
直到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黑夜,秦艽提着一颗满头白发的人头,也没和亲爹打个招呼,一路驾马狂奔,直奔对面敌营。
“逆贼聂川,已被斩于皇城,陛下念在尔等并未铸成大错,皆可重新发落,你们服还是不服?”秦艽将手里的人头扔到聂家私军那头,他一路提来半条胳膊都被鲜血染红了,右臂夹着明黄色的圣旨也没好好的读,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翻译的话。
聂川的毕竟是老了,终被葛全所杀,他一死,旁人便不成气候了。
马鑫捧起聂川的头颅,双手颤抖不止,聂川于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们不可能为了给聂川报仇而叛国。
“末将……谢主隆恩!”
他带头跪下,副将松了一口气,他真怕马将军上头,见聂将军身死便不顾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要冲动行事。
宋亭舟在后方看不见两军交汇处的场景,耳边却能听见刀枪被扔在地上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持续许久,等到后面兵部众官员苦哈哈的过来给这群私兵重新登记,这种奇异的现象才停止。
兵部的人来了,自然就不用宋亭舟了。只是秦啸忠还要留下来辖制马鑫等人,暂时不能离开。
“宋大人!”
秦艽忙活完了前头的事过来找宋亭舟,“这头有我爹和兵部的人就成,外面乱的很,保不齐还有廉王的人,大人随我一起进城吧,后续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
宋亭舟从地上起身,“那我告知令尊一声。”
秦艽随意牵来一匹马要拽他上去,“有什么可告知的,他又不在乎那些个虚礼。”
两人一路骑马回到城内,城门口五军营的士兵已经撤去,守城兵边看门边打水冲刷地上的血迹。现在天气还算凉爽,过几天热了,这些血粘稠不说还招苍蝇。
秦艽连马都没下,掏了个不知道什么的令牌一晃就进去了,也没人不长眼的拦截他们。
往日热闹的街道今天格外萧条,哪怕是因为天色还早,也该有勤劳的早食摊子冒烟了,可是从城南进城一直快到皇宫也没有。
街上都是二十六卫的侍卫在搜查廉王残党,有人认识秦艽,还会停下打声招呼。
“聂鸿飞,你上哪儿去?”秦艽叫住从宫里飞奔出来的聂鸿飞,三人正好打个照面。
聂鸿飞头也不回,同秦艽说话的功夫人已经骑马跑出去老远,只能听见他拖着长调的尾音,“回家,再不回去看看家都要被人掀翻了。”
聂鸿飞身份到底不如秦艽等人明派,表面上一直是廉王一党,哪怕是孟晚等人,也是在最后时刻才堪堪猜到。太子下令清扫聂家的尾巴,聂鸿飞怕误伤了家眷。
实际上他并没有猜错,锦衣卫的人不光包围了国公府,里面鸡飞狗跳,聂家最不缺的就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可他们率先保护的是聂家嫡系。
罗霁宁和聂鸿飞的婚房在国公府边角处的一处院子里,他眼见大事不妙,从聂鸿飞书房里硬生生划拉出来些还值上三五十两的小物件,又带上自己藏得私房银子,就要找寻机会跑路。
“花姐、霞姐、老八、老九……小十六,你们听我说,一会儿谁也别声张,就跟在我身后,外面那群人杀人不眨眼,要是落了单恐怕下场凄惨。”罗霁宁将身上月白色的锦袍换成黑色,衬得他腰细腿长,这会儿沉下脸说话,俊秀的面容分外可靠。
院子里这会儿站满了环肥燕瘦十六个大美人,他眼睛都不知道先看哪个。年纪最小的小十六长得最娇俏可爱,个头才到罗霁宁肩膀,眼睛又大,皮肤又白,她天真的眨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那我们不要出去,在家等鸿飞就好了呀?”
等他个屁!
罗霁宁嘴角微勾。一把将小十六搂在怀里,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腰间软肉,“鸿飞他……唉,情况可能不妙,他走的时候交代过,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务必要照顾好你们,小十六……”
“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锦衣卫行动迅速,已经趁着罗霁宁墨迹耍帅的空档踹开了紧闭的院门。
罗霁宁双目瞳孔微缩,心中崩溃又绝望,他姓罗,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尽遭坑蒙拐骗的苦命罗。
“该死的孟晚,你不是说保老子不死吗!”
不计其数的锦衣卫闯进院子,罗霁宁已经开始准备等死了,甚至都开始做梦死了也好,没准还能穿回去的美梦。
但在前面两个锦衣卫即将把他拿下的时候,罗霁宁看到,他刚才还搂过腰的小十六、他最喜欢的小老婆,动作灵敏地飞窜回屋,不知道从哪儿抽来了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刀,一刀冲着他面门麾下……
这一瞬间,罗霁宁甚至都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双柔弱无骨的细手搂住他的腰身,大老婆花姐把他护在身后,“夫郎,你躲到后面去,省得我们姐妹几个分心。”
罗霁宁被推搡到后面的时候呆若木鸡,面前的美人们各有各的飞法,不是从厨房提出一把斧头,就是从房顶抽出一把长剑,五花八门,他从来没有想过平平淡淡的院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兵器。
整整十六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是打铁铺。
还有他那么可爱的小十六呢?为什么要玩刀!
传说中皇上亲卫,地位仅次于潜龙卫的锦衣卫,各个一米八往上的练家子,和他家十六个大美妞打的有来有回,罗霁宁都快看傻眼了。
但锦衣卫到底人数人更有优势,很快花姐她们便纷纷败下阵来,聂鸿飞回家的时候,离老远就听见他夫郎痛苦的嘶喊。
“小十六!”
“都住手,我有太子手谕。”聂鸿飞扎进人群里飞奔下马,就见罗霁宁顶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抱着小十六的胳膊一脸心痛的看她手上屁大点划伤。
聂鸿飞头顶隐隐泛着绿光,他嘴角抽搐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竟然活着回来了?”罗霁宁颇为意外。
聂鸿飞皮笑肉不笑的说:“是不是很失望?就等着我死了带着她们跑路?”
“没有。”罗霁宁有片刻心虚,但他外表太有欺骗性,因此嘴硬别人也看不出来。
聂鸿飞早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见他手还不老实的摸完十六手又要摸她腰,终于忍无可忍道:“没有就快把十六放下,她那点伤一会儿都快愈合了,你夫君我叫人砍了三刀你看不见吗!”
从昨天早上到今天早上,一天一夜的皇宫混战,不光身体劳累,更多的是心弦紧绷,怕哪一步行错影响大局。
罗霁宁捏着眉,他振振有词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能和小十六比吗?自己去敷点药膏不就行了?”
聂川死后,本来以为再也没人能让自己这么憋屈的聂鸿飞:“……”
——
聂鸿飞能保全出身罗家的罗霁宁,其中有众多缘由,但同和廉王有关的听香榭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宫变当日,听香榭里的浮音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廉王登基,她们一行人虽然身份低微,但也可一飞冲天,不敢奢求脱离廉王与聂家,便是不做这花楼的买卖,做个正经营生也好。
二是廉王失败被擒,那便只有遁出城去,从长计议。
浮音本以为出路都已找好,岂料宋亭舟早就安排好顺天府的人围困住了听香榭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大街小巷,浮音带人从某条密道中钻出来,迎面便是一队拿着火把的士兵。
另一头候在廉王府的一众幕僚等,同样在劫难逃。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整个盛京城就这样变了天。
宋亭舟凌晨前往皇宫,直到深夜才被放出来回家,他要尽快回家休息,廉王倒台牵连众多大大小小的官员,太子未登基前只放心自己信赖的人,明天自己还有诸多公务要办。
不光他如此,今天被困于皇宫的大臣都是这个点回的宅子。
太子不欲将聂川与廉王逼宫的事大肆宣扬,对外只拿出了廉王叛国的书信,与聂川私下养兵的证据,只这两样就足够将二人钉死。
虽然聂川已经死了,但他手下庞大的兵权势力仍要慢慢收复。
宋亭舟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桂诚桂谦等人没有不识趣的问他为什么去而复返,今日的京城诡异到极点,早上连给家里送柴、送菜肉的人家,都没一个上门的,幸好家里的主子都不在。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又是换上朝服早早出门,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宋亭舟牵马出去,门口却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了。
吴昭远从车上下来,见他安然无恙先是放下了心,随后又一指另外一辆马车,欲言又止地说:“泽宁他……唉,他糊涂。”
马车里传出一声压抑着的啜泣声,“二哥,求你看在往日和他的情分上,救他一命吧。”
兰娘尚且不知道祝泽宁做了什么,只是从吴昭远口中得知他差点害得宋亭舟丢了官,祝三爷和祝四爷都不在家,她娘家哪里也打听不到刑部去。
兰娘自觉愧对于宋亭舟,但此刻却又不得不厚颜相求。
“泽宁被抓去了刑部?”宋亭舟牵着马绳的手紧攥。
吴昭远叹了口气,“永乐街的听香榭,牵扯出来许多廉王党派,泽宁他也在其中。”
这个宋亭舟知道,因为所有和听香榭有关联的大小官员,都是他亲自探查到的,若是当初祝泽宁没有偷用宋亭舟的印章,宋亭舟便也徇私帮他一次,可惜……
“你们都是他的兄弟,当知道他的为人。”兰娘在马车中哭诉,“泽宁他虽然没有你们稳重,却也是讲兄弟情义的,绝不会因为一点小利就坑害二哥。”
宋亭舟沉默了许久,而后才道:“回去吧,他不会有事的。”
听香榭牵扯的很多官员因为本身官职不高,顶多为听香榭输送些消息罢了,罪不至死,但依照罪情受刑、罢官是难免的。
可祝泽宁又有所不同,他犯得的事,太子看在眼里。
鲛珠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听香榭散出来的这一批药性一般,人挨过去也就挺过去了,便不会受人摆布。
如今听香榭被捣毁,炼丹的蚩峟身死,这群人中毒深的已经没救,剩下的不能扛也只能硬扛,过了几次药性也就好了。
两天后,宋亭舟带兰娘去刑部大牢见祝泽宁。
祝泽宁锦衣玉食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地牢里黯淡无光,他挨了板子,扛了两次药性,趴在稻草堆里面衣衫褴褛,刻意修剪过的胡子也凌乱不已。
“景行,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见宋亭舟和兰娘过来,他几乎哽咽着开口,祝泽宁受刑的时候,真的怕自己就那样死了,一辈子也不能对宋亭舟说出这句话来。
自从祝泽宁被抓到刑部,兰娘眼睛这些天就没消过肿,她蹲在地上呜呜的哭。
宋亭舟神情复杂,有怜悯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和昭远难道不知你的为人?若是你真的一门心思想要陷害我,今天我也不可能过来见你。”
祝泽宁当日能为吴昭远舍身救援,当下就算被药物控制,也不至于丧心病狂的陷害宋亭舟,他是当真以为只是有人要抓宋亭舟的把柄,而不是一心要置宋亭舟于死地。
宋亭舟扔给祝泽宁一包伤药,“泽宁,你错就错在出了事以为自己能抗得下来,结果越陷越深,哪怕在盗用我印章的前一刻你将真相说出来,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步田地。”
祝泽宁抹了把眼睛,“我没你足智多谋,也不像昭远那样博学多才,但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你们,你们都有大好前途,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的糟心事拖累你们。”
“愚蠢!”宋亭舟难得情绪外泄,怒骂了一句。
他闭上眼睛,胸腔微微起伏,“太子即将登基,必要大赦天下,我会为你求情,你带兰娘回昌平去,安安稳稳的过完此生,再也不要牵扯盛京中的事了。”
他也气得不行,说完就拂袖而去,到外面门口去等人,留兰娘和祝泽宁说几句贴己话。
兰娘也是刚知道祝泽宁还和听香榭扯上了关系,她恨声道:“祝泽宁,爹一把年纪走南闯北,不是为了你吗?大哥和二哥平日待你如何你心里不知?他们如今各有成就,你若是安分守己,任他二人哪一个拉扯你一把,此生你都会在盛京安稳的做你的京官。你如今这样是对得起谁?”
她骂了一通才觉得解了气,又抹着眼睛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吃那种药,又背着我去听香榭,有没有和那些人一样狎妓,与青楼妓子颠鸾倒凤。若是你成了那等下流东西,咱们就和离!”
祝泽宁对着夫人也是热泪盈眶,听兰娘说要和离,忙指天发誓,“是我错了,但我发誓绝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
“当日我稀里糊涂的护在一身嫁衣的你面前,其实并未多想,后来我想,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便宜柴郡那厮,你被辜负的时候我暗骂他不知好歹,兰娘,成婚这么多年,我是不是没和你说一句,我心悦你?”
兰娘刚擦干净的眼眶又湿润了,夫妻两人隔着牢门互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