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起浪,千年难遇。
马面着急忙慌地横在了亡魂的队伍前,身躯越发涨得高大,足四五丈。
扬起手中长鞭,猛烈甩动,可在近百米高的黄泉面前,便如蚍蜉撼树。
哗啦……
马面被淹没于其中,连同着无数亡魂,黄泉高浪滚滚而动,奔赴至往生庄前。
那善执事面容大骇,肥硕庞大如小山似的身躯猛然一抖,高喝道:
“黄泉怎会涨起如此之浪!是谁祭的,是谁祭的!”
李镇站在原地,衣袍被冥府的阴风吹拂而起,抱着吴小葵,面色冷静:
“两坛祭泉,便不知道这黄泉里有什么东西,能为我所用。”
在往生庄八个执事,以及一众白无常的眼中,则是一道巨浪向着他们涌来,然那巨浪在滚至抱着天生圣人的黑褂子男人身前,却自动分成了两泾!
善执事面色一变:
“这黄泉……是他祭的?!便连四大判官都没有本事祭黄泉,他一个阴魂,又有何本事祭黄泉,召黄泉浪!!”
几个轿子里,渗出了黑气,便有雾蒙蒙的身影,立在那黄泉之前。
黄泉浪起,顷刻淹没了往生庄,其中无数亡魂诡祟,妖兽魂魄,便都嘶鸣着,跟发了疯似的往几些执事与白无常身上啃咬而去。
善执事双手之间铺满血红色的雷霆,噼里啪啦,便要往这浪中扎去,却被一旁的赏执事拦下。
“你疯了,未经审判的阴魄是不能私自动刑的!”
善执事甩开其阻拦:
“都他娘要咬我了,没看到有人要犯了冥府!”
啪!
血红色雷霆瞬息在黄泉中蔓延,顷刻便电翻了无数亡魂诡祟,只闻见一股子焦糊味道。
哗啦!
黄泉被一把大刀斩开,一道身影猛地窜出,两丈高,穿着皂衣,胸前绣着“罚”字的执事,拖着刀柄上拴着铁链的大刀,向着李镇劈砍而来。
他身形比鬼魅还要利索,刀势所形成的罡风足成数十丈之长,李镇紧紧将吴小葵护在身后,黑褂子便被砍得粉碎,露出了结实的上身。
脸上也多了密密麻麻的口子。
这还并没有结束。
“能祭黄泉者,要么是八殿里的大人物,要么就是命数通天的狠角……
可偏偏是你这定府五脏的毛头小子。
本执事掌刑罚,便不管你来头有多大,乱了亡魂之泉,祭浪而搅乱往生庄的事宜,便是死罪之!”
啪!
大刀横来,仅是刀尖上延伸出来的一抹罡风,便比李镇的身躯都要长。
这一下,退无可退,只能硬扛……
李家要术,乙兆,驱邪避祟术!
此术要有桃、杏之木作剑,然李镇如今身在冥府,并无这些物件,便探出双指——
这对指修行过点命灯,也修行过点冥灯,早已如岗石一般坚韧。
同时按照心头指骨里所刻画的咒术,李镇高声喝道:
“气引剑尖,五灵作穗,山岳化身,长河化骨……
荡得冥府鬼门开,劈得东岳怪石哀!
起剑!”
李镇一句念过,心头便似乎与冥冥之中的某个物件勾连起来,这双指所化成的长剑,一瞬间被死气填补,足成三丈长剑,横迎向面前的刀势罡风!
铿——
罚执事面露惊骇,手上的刀,竟是一瞬间被震开了一个豁口!
然李镇这边,便不容乐观了。
他双指直接被削断,死气弥漫而出的剑气也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罚执事,足是断江道行!
李镇如今只是一个定府五脏仙的亡魂,与在阴间横行霸道的四大判官司里的执事,犹如云泥之别!
那大刀被震开,而李镇则被砍断双指,身形暴退而出,滚落在不停涌出来的黄泉之中。
双指被斩断不说,就连胸口处都留下深达一寸的伤口,并不流血,只是不断往外渗着黑气,这便是伤了李镇的阴魂。
吴小葵面色惊恐,在黄泉之中紧紧抱住李镇,看着李镇的断指,满眼都是心疼:
“李镇……咱们不打了,咱们好好轮回投胎……好不好?”
李镇神色有些萎靡,但好歹意志清醒,他愣是强迫自己笑道:
“傻瓜,你是天生圣人,你以为,他们会叫咱好好地入轮回?
我想想办法,看怎么离开阴间……”
可李镇还未缓过一口气来,那罚执事的大刀便又甩动罡风,向着二人劈砍而来。
“你能使我的刀出现豁口,本执事承认你是个有天赋的……但起黄泉浪是死罪,谁也保不住你!”
在跟黄泉里那些亡魂诡祟厮斗的善执事,见着那刀罡猛烈,不由大叫道:
“你手下留情,莫要伤了我那小妮子!”
可刀风已是无可挽回之态,又劈开百米高的浪,往李镇二人砍来。
吴小葵深吸口气,铆足了浑身的力气,将李镇往黄泉更深处推去。
“我帮你拦住,你快找找回去的路子!”
李镇方才中了一计断江道行的执事大刀,如今气势萎靡,死气流失,阴魂没了多少气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小葵面对着自己。
她笑着,这丫头笑得很可爱,左右脸上有两个小酒窝。
她后背越来越亮,是足以参天的刀芒——
李镇的神色几乎凝滞,愤恨使他咬断了数颗牙齿,嘴里喷涌出浓烈的死气。
“不要……”
无力。
无力席卷全身,如坠冰窟。
刀芒席卷了吴小葵。
善执事见了此幕,一扬袍子,硕大身躯甩飞了周遭的诡祟,怒骂一句:
“我草你姥姥的!”
便往前奔来。
罚执事面色无常,双手一抹大刀上的纹路,又往前斩出!
“还来?”
善执事大骂一句,“给老子的小心肝劈坏了可怎么办!我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李镇在黄泉里倒去的速度渐渐缓慢,甚至连黄泉的涌动都慢了下来。
他的眼前似乎还停留着吴小葵的笑。
似乎……时间都慢了下来。
深深的无力和愧疚,几乎在这一刻将李镇击溃。
“喂……我瞧你还是个铁把式,可你现在是阴魂,铁把式的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个有些沙哑苍老的声音在李镇耳边响起。
李镇缓缓扭过头,看到一个老头的脸。
他张着嘴,笑眯眯,嘴里掉了两颗大牙,游在黄泉之中,拍了拍李镇的肩膀:
“不把肉身请来冥府,这铁把式怎么打架?”
李镇神色茫然,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问出:
“我该怎么请……”
“简单,你李家的术里应是有的,去五兆里看看。”
李镇的意识沉在心头之间,另一个世界里的李家大管事,给自己的指骨里,正有零星的五兆要术,因着他先前从未给李镇说过,便使得李镇也没细看五兆之法。
魂沉冥府,便与肉身阴阳两隔。
李家五兆要术有言,唯有阳间生人祭拜冥间之魂,冥府阴魂才得以回魂,时限为七,民间惯称“头七”。
七日间,魂可归肉身,肉身也可下冥府。
李氏于冥府中八殿议事,多以假死之术,成假头七,召肉身下府,或魂下冥府,而魂于七日归阳间。
然与冥府间,无祭拜,肉身与阴魂无了因果,魂便会停在冥府之间。
虽是甚多字眼,但李镇仍旧看了清楚,却猛然反应过来:
“只有人祭拜了我,我的肉身才能沉下冥府,可我该怎么同阳间人传讯!”
那掉了牙的老汉低低一笑:
“嘿嘿……托梦!”
“托梦?”
……
……
奔驰商务车停靠在了墓园边,全市唯一可以土葬的墓地。
一平米售价三十万,比活人住的房子都金贵。
司机按下了电动门,一个穿着崭新定制皮鞋的大脚先映入眼帘。
秘书捧着花,还有一个果篮,果篮不止有瓜果贡品,还有一些纸钱和香柱。
“老板,你交代的我都买来了。”
穿着笔挺西装,留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束发的年轻男人,接过了果篮。
“你不用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老板小心。”
西装男人一笑,“瞧你说的,这墓园里还能有鬼不成?”
秘书挠了挠头:
“开玩笑的。”
秘书目送着西装男人进了墓园,才上了副驾,同司机不咸不淡地聊起来。
“听说老板是孤儿啊,怎么还有亲人在这里埋着。”
司机推了推眼镜,
“这地方可不便宜,听说一平米三十万,死人住得比活人舒服……没想到老板一书成名之前,就这么有钱了。”
“李老板有经商头脑,还学过什么犯罪心理学,前段时间还给警局做顾问,破了一桩国际大案。
咱们市里抠抠搜搜,到头来就给李老板给了五万。
米国那边大方一些,给了五十万。”
司机推了推眼镜,看了眼后视镜:“对于老板来说,五万跟五十万差不多。”
“米国当然给的米金啊!”
“……那确实多。”司机露出好奇的神色:“你晓得是啥大案不?”
“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有保密协议的,我只经手老板的账户,负责收钱而已。”
司机点了点头:“理解……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老板特别像一个人?”
“谁?”
“李镇!”
“你是说老板书里的主角?”
“对啊,两个人发型都留了一模一样,而且性格都很……冷酷。”
秘书摸着下巴,缓缓点头:
“你这么一说,也倒是,不过老板明显是按照自己为原型写的吧,都姓李,还都是孤儿出身,还学过心理学……”
……
李老板走进了墓园,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找到了一处空着的墓地。
他用手刨开地面,抠下了自己的眼珠子,放入里面。
“一平米三十万,鬼才买!”
“不过你这家伙,给谁托梦不行,偏偏是我!”
李老板咬了咬牙,舔干了脸上的血迹,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眼珠子,安在了空洞的眼眶里。
“你他娘的怕都是忘了,咱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这儿也没你的什么东西,只能拿我自己的眼珠子给你祭了。”
李老板拆开果篮,又把干果贡品摆在那枚眼珠子前。
点起了香柱,正好一把,插在地里。
用香柱点燃纸钱,纸灰随着风,落在那枚眼珠子上。
李老板咂了咂嘴,“我这眼珠子是你点的睛,应当和你有所因果联系……不知道这么给你祭,有没有用?”
纸钱烧完,李老板才站起了身,埋了那颗眼珠子,往墓园外走去。
奔驰商务车的电动门缓缓打开,李老板坐到了后座上,一脸的疲惫。
“怎么不开车?”
“老……老板,你的眼睛……”
司机眼里满是惊慌,只觉得脊背发凉,他通过后视镜看到,自家老板的右眼,竟是白成了一片!根本没有瞳仁。
秘书已经吓得不敢说话了,拉着门把手,随时准备跑路。
“哦,没弄好,不好意思。”
李老板是个彬彬有礼的老板。
他伸手插进了眼眶,把那个眼珠拨正,总算是能看见黑色的瞳孔了。
“走吧。”
……
……
“阴魂托梦,本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李家小子,你可想好啦!这要是找的人不靠谱,那可要倒霉!”
老汉神神叨叨地说着,在他的周身,泉水都流得极缓。
李镇睁开了眼,
“好了。”
“好了?”
身子的虚无之感,让李镇难受了许久。
便是现在,自己的面前多了一沓纸钱,纸钱上写着“天地银行”。
老头看懵了,“这……这是何物?”
阴山脚下。
一个浑身被剥了皮的身躯,此刻却动了动手指。
他松开了怀里的尸体,身子忽然被土地吞噬。
哗啦……
泉水里多出一物。
李镇只是看了一眼,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给吸入进去。
身上不停流逝的死气,终于在这一刻消止。
庞大的生气重新在躯干之间流淌,李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
那老汉见了李镇如此模样,不由嫌弃道:
“哎呀,怎么连皮都没有了!太埋汰,快给自己脸遮起来!”
李镇一怔,脸上便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白色的面具,他用手摸了摸,甚至能摸到羽毛……
不知怎的,前些日子,在东衣郡郡老爷府邸看过的那场演出,一个白鹤童子的模样便映入眼帘。
哗啦……
泉水开始流动。
眼前没牙的老汉变成了一个茫然无措的老头的孤魂,在水里不停地挣扎。
参天的刀芒已然退去。
吴小葵重重砸进李镇的怀里,但她安然无恙。
“我……我怎么……”
李镇也疑惑的同时,一根白色的鸟羽,缓缓落在了李镇面前,它已然被劈成了两截。
意识沉入脑海之间。
便见一座参天石碑,映入眼帘。
李镇什么也没说,寿香便已经开始燃烧。
冥府之间,往生庄前,黄泉终于消退。
只有满地茫然无措的诡祟,重新排起了长队。
罚执事握着手中大刀,眼神疑惑:
“还不死?!天生圣人莫非真有古怪?”
而见那所有诡祟排成的长队面前。
唯有一个戴着白鹤面具的身影,脚步踏地,竟是踩出了脚印。
“活人?!”
八大执事纷纷一惊。
李镇抱着吴小葵,将其放在了身侧。
身上的气息忽然变了。
遭此屈辱……
不报复,还能算作李家世子?
“末将,愿为世子冲阵!”
“铜锣将响,世子吩咐!”
便更有一沙哑古老之声,如洪钟在李镇耳畔响起:
“白鹤仙,只杀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