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寿退下后,赵睦与吕嘉对坐。
“相国,你说李金刚能赢赵暮云么?”赵睦忽然问。
吕嘉沉默良久,缓缓道:“李金刚有兵有粮,坐拥中原,看似势大。但赵暮云……此人行事,常出人意料。”
“听闻去岁幽州之战,北狄八万铁骑败于其火器之下;今春西京之战,杨超一万精锐亦被其全歼。”
“更可怕的是,他不仅善战,更善治——劝农、兴工、练新军,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如此说来,李金刚危矣?”
“未必。”吕嘉摇头,“李金刚也有他的优势:兵力数倍于赵暮云,粮草更充裕,且据中原正统。”
“只要不犯大错,拖也能拖垮赵暮云。关键是……看谁先犯错。”
赵睦若有所思。
殿外传来蝉鸣,岭南的初夏已颇有暑意。
“那就先看看吧。”
赵睦最终道,“让李金刚和赵暮云去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岭南……坐山观虎斗。”
......
当李金刚与岭南那边势力暧昧不清的时候,西京城西的军器监,正迎来一场突破。
巨大的工棚内,二十余名工匠围着一尊新铸的神机炮,个个屏息凝神。
鲁达,鲁治子的儿子,当初给赵暮云骑马送三棱刺的铁匠。
他赤着上身,浑身汗水和煤灰,手中铁锤最后一次敲在炮身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大都督,成了!”
赵暮云走上前。
这尊炮与之前的不同——炮身更短,只有四尺,但管壁更厚,炮口呈喇叭状。
最特别的是,炮架装了轮子,可以两匹马快速拖行。
“试炮。”赵暮云下令。
炮被推到靶场。靶子在二百步外,是一堵土坯墙。
装药,填弹,点火。
“轰——”
巨响震耳欲聋,炮身猛然后坐,但轮架设计吸收了部分后坐力,只后退了尺余。
远处土墙应声崩塌,烟尘弥漫。
工匠们欢呼起来。
鲁达激动地说:“大都督,按您的图纸,这种‘野战炮’比守城炮轻一半,射程却差不多,最适合随军机动!”
赵暮云点点头,但目光落在炮身上一道细微的裂纹上:“还是炸膛了。”
王铁锤笑容一僵,凑近查看,果然在炮尾处发现了一道发丝般的裂纹。
“这……铸铁还是不行,得用熟铁锻打,但那样工期太长……”
“用钢。”赵暮云忽然说。
“钢?”王铁锤愣住了,“大都督,钢比熟铁还难炼,而且这么一大块……”
“不用整块。”
赵暮云蹲下身,捡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来,“看,炮管不用实心,做成空心的。”
“内层用熟铁,外层包钢箍,分段锻造,然后套接。钢箍提供强度,熟铁内膛耐烧蚀。”
鲁达盯着地上的草图,眼睛越来越亮:“分层锻造……套接……妙啊!这样既能保证强度,又能节省钢料,还能……”
“还能标准化生产。”赵暮云接话,“不同口径的炮,用标准尺寸的钢箍,坏了可以更换。炮管分段锻造,哪段坏了换哪段。”
周围的工匠都围过来,听得如痴如醉。
“还有炮弹。”赵暮云继续画,“现在的实心弹打城墙可以,打人群效果差。要做开花弹——弹体留空,内填火药碎铁,用延时引信,落地即炸。”
一个年轻工匠怯生生问:“大都督,这延时引信……怎么做?”
赵暮云想了想:“用浸过硝石的麻绳,长短控制时间。具体要多长,你们试出来。”
他站起身,看着这群满眼求知欲的工匠:“我知道,这些东西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试。”
“炸了一尊炮,就再造一尊;失败十次,就试第十一次。”
“我只要求两点:第一,每尊炮、每发弹,都要记录——用料、工艺、试射结果、问题所在。”
“第二,所有工匠,无论师徒,有想法就可以提,试成了有重赏。”
鲁达带头跪下:“大都督放心!小人们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这些神器造出来!”
赵暮云扶起他,又看向其他工匠:“记住,你们造的不仅是兵器,是将来少死成千上万个弟兄的保障。你们手上的锤子,比千军万马还重。”
工匠们神情肃然。
离开军器监,赵暮云去了隔壁的“猛火油场”。
这里气味刺鼻,十几个大陶罐架在土灶上,罐口接着竹管,竹管另一端滴出或清或浊的液体。
这是最简单的蒸馏装置,分离原油中的不同成分。
场主是个精瘦老头,姓焦,人称焦老黑。
“大都督,按您的吩咐,我们试出来了。”
焦老黑指着几个陶罐,“最轻的这种,清如水,点火就着,但烧得快;中间这种,粘稠些,烧得久;最重的这种,像膏,粘哪烧哪,水泼不灭。”
赵暮云拿起一小瓶“清油”,闻了闻——有股刺鼻味,但比原油好多了。
“这种,可以装在陶罐里,做燃烧弹。”
他指了指旁边一堆小陶罐,“罐口用浸油的布条塞住,点燃扔出去,落地即碎,火溅四方。”
他又拿起“膏油”:“这种,可以涂在箭头上,做成火箭。或者……做成火墙。”
“火墙?”
赵暮云让人取来一根中空的竹筒,一端封死,灌入膏油,再塞进浸油的布条。
“守城时,点燃布条,竹筒扔下去,落地破裂,膏油四溅,布条引燃,就是一道火墙。敌军攀城时用,效果应该不错。”
焦老黑眼睛放光:“小人这就试!”
“不急。”赵暮云摆摆手,“先保证产量。我要你在三个月内,清油日产百斤,膏油日产五十斤。人手不够就招,钱不够就报。”
“是!”
走出油场时,天色已近黄昏。
胤稷等在门外,见赵暮云出来,递上一份文书:
“师父,杨超的《取剑南策》第一稿,送来了。”
赵暮云接过,就着夕阳余晖翻看。
洋洋洒洒万余字,从剑南各州地形、关隘、驻军、粮储,到主要将领的性格、能力、关系,甚至各郡县的望族、豪强,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最后,杨超加了一句话:“剑南军心已散,杨岩多疑擅杀,若秋后进军,可先取利州,断其北援,而后分化诸将,可事半功倍。”
赵暮云合上文书,望向南方的天空。
岐山轮廓在暮色中如巨兽蛰伏,更远处,是巍峨的龙脊山脉,山脉之南,就是剑南。
“师父,杨超可信吗?”胤稷问。
“真话假话混着说,但大体可信。”
赵暮云将文书递还,“让夜不收按这份情报,派人入剑南核实。重点查利州守将张遵——杨超说他贪财好色。”
“是。”
师徒二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
沿途田埂边,还有农人在趁着最后的天光忙碌。
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
“师父,我们能赢吗?”胤稷忽然问。
赵暮云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越来越沉稳的年轻人:“怕了?”
“不是怕。”胤稷摇头,“只是觉得……担子太重。整军、劝农、造器、谋划剑南,还要防着李金刚、张韬、杨岩……有时夜里醒来,觉得喘不过气。”
赵暮云拍了拍他的肩:“觉得重就对了。这天下,从来就不是轻飘飘就能拿回来的。”
他指向那些田间的农人:“你看他们,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所求不过温饱。”
“我们做的这一切——整军是为了不让他们被兵祸所害,劝农是为了让他们吃饱肚子,造器是为了让我们的士卒少死几个。”
“这担子重,但值得。”
胤稷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