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
西京城头,灯火渐次亮起。
城内的作坊区,炉火彻夜不熄;城外的军营,操练的号子声刚落,又有巡夜的梆子声响起。
更远处,河东对岸,洛阳的宫殿里,李金刚正在烛火下研究徐寿留下的那张图。
而剑南成都,杨岩接到李金刚使者的密信后,连夜召集心腹,刀光在烛火下闪烁。
天下如棋,各方落子。
但在这短暂的和平期里,每一方都在深耕——深耕土地,深耕人心,深耕那把足以决定未来胜负的利剑。
赵暮云站在城头,夜风拂面。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新铸的炮子,冰凉,沉重,上面有工匠精心刻下的编号:甲字第三十七号。
“秋后……”他轻声自语。
到时候,这枚炮子,会在哪一片土地上炸响呢?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当它炸响时,这个天下,将迎来真正的巨变。
夜色渐深,星光漫天。
砺剑之时,才刚开始。
一个月后。
清晨薄雾中,“百工坊”三十座高炉沿河矗立,黑烟与蒸汽交织升腾。
铁锤声、风箱声、号子声震耳欲聋。
最大的一座高炉前,赵暮云与赤膊的老炉头并肩而立。
炉口喷吐的烈焰映红众人脸庞,投料口处,铁矿石、石灰石、木炭正按精确比例倾入。
“大都督,这一炉若成,便是您说的‘炒钢法’首成!”
老炉头声音嘶哑而激动,“按您的方子,该出八百斤熟铁!”
赵暮云紧盯观察孔内火焰颜色:“火候是命脉。记住,焰心由红转青白,火星呈柳叶状飞溅时,才是最佳时机。”
两个时辰在焦灼中流逝。当日头升到中天,炉温达至巅峰。
“开炉——!”
闸门拉起,炽红铁水如熔岩奔涌,注入方形陶槽。
四名精壮工匠立即将长柄铁棒插入,奋力搅拌。
铁水与空气剧烈反应,碳分氧化,刹那间火花如万千金菊炸裂,映亮整个工棚。
赵暮云眯眼细观——火花大小均匀,爆裂声清脆连贯。
成了!
“停!”
搅拌骤止。
铁水表面浮起黑褐色渣滓,撇去后露出银亮金属液。
这已不是生铁,而是含碳量适中的“炒铁”。
“入范!”
铁水被舀入标准化泥范,冷却成规整铁坯。
第一块坯子钳出淬火,“嗤”一声蒸汽弥漫。
鲁达抢锤砸下——
“铛!”
铁坯应声延展,未裂分毫。
“成了!大都督,成了啊!”老炉头跪地涕零。
周围工匠欢声雷动。
赵暮云抚过温热的铁坯,质地均匀,敲击声清越悠长——这是合格的低碳钢原料。
他转身对书记官道:“详记:第三炉,卯时三刻投料,辰时一刻开炉,搅拌一刻钟。”
“矿石三担、石灰一担半、木炭两担。出坯十二,合格十。裂坯两块单独存放,分析因由。”
“所有参与工匠,赏银一两,肉半斤。老炉头加赏五两。”
欢呼声愈烈。
离开高炉区,赵暮云转入隔壁火药坊。
坊主火老头正对着一堆哑火的药粉发愁。
“大都督,新方子爆力强三成,但十次必哑两三次……”
“杂质不均之故。”赵暮云捡起一撮药粉,“三步解决:第一,提纯。硝石重结晶,硫磺蒸馏,木炭统一用柳木、窑温控在……”
他详细讲解工艺,火老头急令徒弟记录。
“第二,湿磨。石磨加水磨十二时辰,防爆且均匀。”
“第三,颗粒化。晒干过筛,得均匀药粒,燃烧更彻,防潮更佳。”
一套完整的火药改良工艺就此诞生。
走出火药坊已近午时,赵暮云正欲回城,却见远处田埂上一道倩影——白若兰正俯身查看麦苗。
......
四月关中,冬麦抽穗,绿浪接天。
白若兰一袭月白襦裙,青丝简绾,正与几个老农蹲在田边,指着一片叶黄的麦苗细语。
赵暮云示意随从止步,独自走近。
“……非病害,是缺肥。”白若兰声音温婉却笃定,“此田去年种豆吧?”
老农惊诧:“夫人怎知?”
“豆耗地力少,麦耗氮肥——这是夫君说的术语。”
白若兰用赵暮云教的词解释,“豆麦轮作,中间需加绿肥或追粪肥。看,黄叶自下而上,正是缺肥之症。”
她从随身布包取出纸包:“这是妾身配的‘壮苗散’,石膏、骨粉加少许硝石,洒于根际,五日见效。但长远仍需依劝农司章程,轮作休耕。”
老农们千恩万谢而去。
赵暮云这才走近:“夫人何时精通农事了?”
白若兰转身,见他衣袍沾灰,眉头微蹙:“又去工坊了?可用过午膳?”
“尚未。”
“那便一起。”白若兰自然挽住他手臂,“瑶儿妹妹今早去军营教女子营琴艺箭术了,雪儿在府中核算乌丸马队新到的战马数。”
“粮库存粮,若不大举用兵,可撑到秋收。”
两人沿田埂缓行。春风拂麦,青草香混着泥土气息。
“那些老农是自来寻你的?”赵暮云问。
“嗯。”白若兰点头,“自夫君让我管药圃兼理女医营,庄户人家有病痛便常来。”
“渐渐连农事也问上了——其实妾身所知,尽是夫君平日零碎所授。”
她侧首望他:“夫君胸藏万卷,农事、匠艺、兵法、医术……也不怕撑着了。”
“故需你们分担。”赵暮云微笑,“若兰记商农医药,瑶儿通文墨礼乐,雪儿精骑射马政。我这大都督,实赖三位夫人鼎助。”
白若兰颊泛微红,轻捶他一下:“贫嘴。”
眼中笑意却深。
行至田头老槐树下,树荫里已铺青布,摆着食盒。
亲卫远守。
食盒简朴:烙饼两张,酱菜一碟,煮蛋两枚,小米粥一罐。
白若兰盛粥递他:“简陋些,回府再补。”
赵暮云接过饮一大口:“甚好。”
热粥入腹,疲惫顿消。
眼前麦浪青青,身侧妻子温婉,恍若乱世中偷得片刻安宁。
“若兰,”他忽道,“待天下太平,寻一处这般所在,筑屋数间,耕田几亩。晨观日出,夜数星辰,春种秋收,不同世事。”
白若兰静望他,伸手拂去他肩头草叶:“那妾身与瑶儿、雪儿,便陪夫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嫌寂寥?”
“夫君在处,便是家。”她轻声,“只是……真能太平么?”
赵暮云远眺西京城廓,在午后天光中朦胧如影。
“能。”他道,“但须先打完该打之仗,杀尽该杀之人。”
白若兰不再言,轻轻倚在他肩头。
风过麦田,沙沙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