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破晓时分。
岭南夏日的晨霭中,最后一缕夜凉正在消散。
萧云骧已率警卫营与梁成富部第九十团,踏着晨露,沿官道向五羊城前进。
距城十里,一骑哨探冲破薄雾,马蹄声碎,卷起烟尘。
来人奔到萧云骧马前,勒住缰绳,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声音因疾驰而带着喘息:
“大王!五羊城……拿下了!”
城破的经过被快速道来。
原来城中仅余陈桂籍麾下数千团练兵,军心涣散,训练全无。花县联军覆灭的消息传回,更如巨石投井,激起全城恐慌。
官吏士绅早已丧胆,许多人趁西军合围前,便从临江的归德门仓皇登船,逃之夭夭。
昨夜,军情局内应趁夜色深沉,里应外合,突袭守备松懈的西大门。守军一触即溃,城门洞开。
城外严阵以待的西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入。
抵抗顷刻瓦解。至天明时分,城中零星巷战也已平息,秩序初步安定。
李竹青这才遣出快马,飞报萧云骧。
“好!” 萧云骧大喜,挥手下令,“传令,加快速度,进城!”
十里路程,在轻快的心情下,不过一小时便走完。
五羊城巍峨的大北门城楼,已映入眼帘。
城头之上,赤色西军战旗迎风招展,取代了往日龙旗,在朝阳中,格外醒目。
城门大开,门洞内的青石街道,显然已被仔细清扫过。
李竹青、第四军参谋长孙保泰,以及原大成国镇南王、现任军情局上校陈开,率领一众护卫,早已在城门外肃立等候。
见萧云骧一行风尘仆仆而来,李竹青脸上绽开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戏谑的笑容,快步迎上:
“大王,幸不辱命。这五羊城,终究是归我们了。”
萧云骧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身后的卢岭生。
他走上前,与众人逐一见礼,亲切问候:
“辛苦了,诸位同志都辛苦了。”
他视线在人群中扫过,未见那最熟悉的身影,便转向孙保泰问道:
“孙参谋长,你们军长呢?”
身材敦实、面皮白净的孙保泰,立刻挺直腰板:
“回大王,军长把攻城扫尾的差事,交给了我,自己带着警卫,直奔九隆,去寻十一师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透着股狠劲,
“军长说了,要趁洋鬼子没缓过神,看看能不能搂草打兔子,一并把港岛,也夺回来!”
萧云骧眉头微蹙,一丝忧虑浮上眉梢:
“洋人海军舰炮犀利,若我军半渡时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孙保泰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大王,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军长他打了多少硬仗,心里自有分寸。”
萧云骧闻言一怔,随即释然。
是啊,陈钰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眼神清澈的俊美少年郎。
烽火连天,早已将他锻造成能独当一面的悍将。
他转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陈开。
这位昔日的义军领袖,脸上刻满了风霜。
然而此刻,在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竟有点点水光,在微微闪动。
“陈兄,”萧云骧声音温和,“今日重返旧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陈开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他向萧云骧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竟带着微不可查的哽咽:
“大王,说实话…当年为了打这五羊城,多少好弟兄把命填了进去,血都把城墙染红了…围了半年,硬是没啃动。”
他目光越过众人,凝视着那巍峨的城墙雉堞,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往昔的惨烈,
“如今…竟是两日破城…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话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恨意,
“只可恨!让叶屠夫那老匹夫跑了!”
萧云骧目光转向李竹青。
李竹青立刻夸张地一拍大腿,满脸懊丧:
“嗨!咱们的人前脚控制城门,后脚就得信儿——叶明琛早备好船,直接从归德门溜了!”
萧云骧看着李竹青那过于生动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点破,只是淡淡点头。
“无妨。走吧,进城。”
一行人策马,缓缓穿过大北门幽深的门洞。
城内景象逐渐展露。
街道两旁,店铺家家闭户,门窗紧闭。
偶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偷偷张望,眼神里混杂着惊惧、茫然与一丝好奇。
越往城中走,人气稍旺。
卖菜蔬、早点的小贩,已战战兢兢地摆出摊子,只是吆喝声怯怯的,有气无力。
西军巡逻队,迈着整齐步伐走过,宣示着这座城市的新秩序。
萧云骧默默观察着一切。
路边,一个半大孩子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们。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自家门槛上,对着他们露出缺了牙的微笑,意味难明。
百十名衣衫褴褛的难民,在西军设立的粥棚前,排起蜿蜒的长队,手中破碗等待着救命的稀粥。
一处当铺门口,散落着几本账簿和零星信笺,显是主人仓皇逃离时,从箱笼中颠落,也无人顾得上拾取。
萧云骧心中并无多少攻城略地的狂喜,反而沉甸甸的。
夺取一座城只是开始,要让这座城市与这片土地恢复生机,路还很长。
他们穿过街巷,抵达越华路的总督府衙门前。
总督府衙气象森严,占地极广,构成一个庞大而封闭的建筑群落。
沿中轴线严格布局,重重递进,望之令人心生敬畏。
门楼采用四柱冲天式样,高近十米,压迫感十足。
中间主柱覆着金光耀眼的八角攒金顶;
两侧配柱则为四角尖顶,如众星拱月,等级森严。
高墙之上,琉璃瓦檐连绵起伏,在阳光下流淌着华彩,无声诉说着昔日封疆大吏的赫赫威仪。
而这一切,竟是在十几年前那场国难之后,旧衙被洋人摧毁,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之际,不惜重金,重建起来的。
萧云骧勒住马,静静凝视着这座森严府邸,目光复杂,久久无言。
进入府衙,孙保泰、陈开等人便告辞去处理繁冗军务与善后。
只余李竹青陪着萧云骧,缓步走向衙署核心——那座宏伟的正堂。
踏入空旷高阔的正堂,一股清凉之气,拂面而来。
萧云骧站定,仰头望向高悬头顶的巨幅金匾,其上“总制百粤之堂”六个大字,遒劲有力。
堂内深处屏风上,一品文官的仙鹤朝阳图,色彩斑斓,仙鹤姿态飘逸,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屏而去,直上青云。
萧云骧凝视片刻,轻轻喟叹:
“唉,建造这等规模的衙门,看这气派,五十万两雪花银,只怕都打不住。”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恨,转向李竹青,
“你想想,这笔银子,若拿去救济灾民,哪怕是以工代赈,铺路修桥,兴修水利……”
“能做成多少实事,能救活多少性命?”
“如今却尽数耗费在这等门面功夫上,只为了供寥寥数人安享尊荣,抖擞威风……真是,该死!”
李竹青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对萧云骧的愤慨早已见惯。
他摆摆手,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调侃:
“大王,您这又是拿我们西王府那套规矩,去掂量这些老爷们的排场了。”
“他们若真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头,这天下,又何至于烽烟四起,又哪来我们今日,站在这大堂里评头论足的机会?”
他环视这雕梁画栋、轩敞非凡的大堂,话锋一转,
“不过嘛,这地方倒是够大,屋舍也齐整。”
“正好。仿着江城的例,把咱们各衙门都挪过来,既办事方便,也省得再另找地方,白白浪费了。”
萧云骧点了点头,李竹青此言,倒是务实。
午后,各方消息陆续汇总。
首先确认,逃跑的远不止叶明琛一人。
粤省巡抚柏贵,以及布政使、按察使等几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在花县败讯传回后,便已率先弃城而逃。
导致西军进城后,竟未能擒获一名够分量的旧朝大员。
对此,萧云骧只是淡然处之。
这类见风使舵、只顾自身的官员,即便留下,于西王府也多是无用之辈,甚至可能成为隐患。
跑了,倒也干净。
位于城西十三行商馆区的高卢国、米国及不列滇领事馆,均完好无损。
西军严格执行了命令,对洋人领事馆区域予以保护,秋毫无犯。
其中,高卢国与米国领事,还主动派人前来拜会萧云骧。
只是双方,似乎都尚未准备好如何与对方深入打交道,此番会面,仅限于礼节性的寒暄,未触及任何实质议题。
又过一日,陈钰成从九隆半岛传来军报。
不列滇的海军,果然已在维港内严阵以待,战舰游弋,炮口森然。
他们似乎得到了明确指令,并未向已在维港北岸,构筑阵地的西军开火挑衅。
西军亦严格遵守萧云骧的命令,只在北岸加紧修建防御工事,设立检查关卡。
并未阻止港岛的不列滇人,上岸采购粮食、蔬菜等日常用度。
双方形成了一种虽暂时停火,却依旧剑拔弩张的微妙对峙。
基于此态势,萧云骧迅速做出部署:
令陈钰成留下第十一师,负责监视港岛方向,与不列滇人维持住这脆弱的“冷和平”,同时兼任五羊城卫戍之责。
第四军、第六军其余所有部队,则需趁此与不列滇人停战的宝贵窗口期,迅速挥师,扫荡粤省其余州府。
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整个南粤大地,完全纳入西王府的有效掌控之下。
与此同时,萧云骧与李竹青便在这昔日总督府中,暂时接管了粤省的军政事务,开始处理破城后,千头万绪的善后工作。
时光在忙碌中飞逝。
五六日后,叶明琛的消息,终于传回。
据称,他所乘坐船在江上遭遇水匪,全家十几口,无一幸免,尽数被杀。
萧云骧拿着这份情报去询问李竹青时,李竹青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痛心疾首地强调,必须加强对地方盗匪的清剿力度。
对于此事系军情局所为的猜测,抵死不认。
又过了十来日,被委任为西王府首任两广总督的林绍璋,终于带着几名核心僚属,风尘仆仆地从川省赶抵五羊城,正式接掌了粤省的民政事务。
随着林绍璋的到来,军政事务逐渐理清,步入正轨。
萧云骧肩头的重担,总算得以稍稍卸下。
然而,他的内心,却并未因此获得真正的宁静。
站在总督府书房敞开的窗前。望着窗外,岭南那片如洗过般,湛蓝高远的天空。
他的思绪,早已如鸿鹄,飞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
一处,是昔日烟雨如画、如今却沦为修罗杀场的江南;
另一处,则是万里之外,远隔重洋的伦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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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好长啊,不将故事拆碎了,大家将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