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低垂,云层压实,星光被遮断在更高处,寒气顺着空气沉下来,贴着地面缓慢流动。
宫道上已是一片乱象。几辆青帷马车碾着御道疾驰而来,又仓皇刹住,惊起一片尘土。
阁老们像是被从被窝里硬拽出来,脸上凝固着惊疑与肃穆,彼此无半句寒暄,只匆匆交换眼神,便提着衣摆往深不见底的宫门里奔去。
内侍抱着圣旨跌跌撞撞地跑,嘴里喊着“快传各部大臣”,往日肃立的侍卫顾不上盘查,全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涌去。
南星趁机混在报丧杂役的末尾,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被那股人流推着走。
宫门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口,吞吐着凌晨刺骨的寒风,也吞吐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不祥喧嚣
守卫已然乱了阵脚,兵卒举着灯笼争执,火光在他们惊惶的脸上晃,竟没人留意到队伍里她的身影。
街道空旷得令人心底发虚。两侧店铺门窗紧闭,连向来最早扫街的清道夫也不见踪影,只有风卷着枯叶与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纸灰,贴着地面打着旋。
她不知该往哪去,只凭着胸腔里那点烧灼的本能,朝着幽云别苑的方向拔腿狂奔。
脚步虚浮,心跳擂鼓,宫墙的阴影仿佛仍在身后无限拉长、追赶。她忍不住回头张望,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昏暗。
就在这片死寂中,辚辚的车声切了进来。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像寻常赶早市的贩夫,不疾不徐地从斜里驶出,恰好横在她奔逃的前路。车帘掀起,露出青菀那张清秀却紧绷的脸。
“星姐!”她低唤,声音压得极紧,手臂已伸了出来,“快上车!”
没有犹豫的余地。南星指尖触到青菀温热的手腕,借力一蹬,人已滚入车厢。帘子落下,隔断了外面清冷微曦的天光。
车帘落下,隔绝了萧瑟寒风。车厢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心定的、淡淡的药草暖香,青菀迅速将一个裹着棉套的手炉塞进她冰凉发抖的掌心,又扯过一条薄毯盖住她的膝。
“你……你们怎么……”
南星气息未匀,喉头发干,话问得破碎。
“宫里乱子刚起,影卫的讯息先到了澄姐案头。”青菀语速快而清晰,眼神沉稳,“澄姐已动身去了别院那边,吩咐我务必守在宫门左近……她说,你一定会出来。”
南星握紧手炉,那一点暖意从掌心渗入,却化不开四肢百骸透出的冷。她想起岳清澄在御花园最后那句话——“若明日宫里生乱,无论发生什么,找机会往宫外跑。”
“别院……”她停了一下,气息被截断在喉中,“我家人怎么样了?”
青菀的话几乎贴着她的尾音落下:“等下到了别院,接了他们,澄姐会安排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南星点点头,漫长的一刻钟,马车猛地拐进棋盘街的窄巷。车窗外的光影骤然暗下来,青菀飞快掀开车帘一角,指尖都在抖:“到了,但是……别苑被锦衣卫围了。”
南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瞬间被攥紧——幽云别苑的朱漆大门洞开着,阶下立着一队锦衣卫,玄色罩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郑养性背对着巷道,负手而立。
“禀报都督……属下方才查看过,皆服毒而亡,无一活口。”一名锦衣卫躬身禀报,声音顺着风飘进巷口,像淬了冰。
服毒?无一活口?
南星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猛地发黑,身体先于意识就要弹起冲出去!青菀仿佛早有预料,一手拉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掩住她即将溢出惊叫的嘴。
“星姐莫慌!那不是真的,”青菀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却字字砸实,“应……是澄姐事先一步进去了!她们没事!是龟息丸,假的!”
龟息丸……假的……南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复回响着这几个字。
南星的视线死死钉在别苑门口。很快,两名锦衣卫抬着草席出来了,那席子裹着的身形,是婆婆平日里总弓着的背!接着是姨娘,是丈夫云佐……最后那卷小小的,边角露出的青布,是睿睿常穿的那件袄子!
“唔——!”
剧烈的悲鸣被死死堵在喉间,泪水夺眶而出,视线瞬间模糊,青菀的手抚着南星的背,却压不住她浑身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骑尉滚鞍跪地:“都督!宫内急讯!娘娘召您即刻回禀,云和公主……失踪了!”
郑养性猛地转身,侧脸在灯笼光下绷得像块铁。他扫了眼门内的草席,眉峰皱了皱,却没多停留:“留两人处理,其余随我回宫。”
马蹄声渐远,只留下最初报告的那名小旗和两三个杂役,对着门口几卷草席发愁。
“真晦气……”那小旗啐了一口,对杂役吩咐,“去找辆车来,拉城外义庄去,手脚利索点!”
杂役应声跑开。小旗抱着刀,踱到一边,嘴里兀自嘀咕:“……都督刚下了灭口令,倒是干脆……亏得这帮人自己先‘走’了,省得爷沾腥……”
正想着两辆灰篷马车“恰好”停在门前。下来两名穿粗布的汉子,神情木然,朝小旗略一拱手:“义庄的,来收人。”
小旗正嫌麻烦,挥了挥手。
汉子们不多言,动作利落,将草席一一安置妥当,车轮缓缓转动,前方车厢的帘子被人掀开,岳清澄探出头来,朝后方压低手势,随即收回身影,马车驶入更深的巷道。
青菀立刻拍了下车壁:“跟上。”
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然尾随。
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城墙根下一处荒僻院落前。低矮的院墙投下阴影,门楣上悬着半朽的木牌,“义庄”二字斑驳难辨。
灰篷马车方停稳,其中一辆车帘已被从内掀起。一道绯色身影落地,在灰暗晨色中格外醒目——岳清澄。
她径直走向南星的马车,步伐平稳。到车旁,抬手轻叩厢壁。
“下来吧。”她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平直而低,“没事了。”
南星几乎是跌下车的。脚下一软,被岳清澄扶住。她的目光越过对方肩头,死死盯着那两辆静默的灰篷马车。
“澄姐……”她的声音发颤,指节紧扣住岳清澄的手臂,“他们……那药……”
岳清澄任她抓着,目光投向义庄院内:“我一早就翻入了别院。”她顿了顿,语气平稳,“你婆婆懂事。我只说‘宫里除了乱子,让她们暂避死劫’,她便明白。”
南星吸了口气,声音贴着喉骨发出来:“可……锦衣卫报的是‘服毒’,这……怎么回事?”
“龟息丸入喉,脉停肤冷,与猝死无异。”岳清澄看向她,眼神沉静,“他们要的是一个利落结果。”
南星胸腔里那股死死顶着的气,终于裂开,滚烫的泪水涌出。她回头,看向那两辆灰篷马车,身体仍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南星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从那股灭顶后虚脱般的颤抖中挣脱出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他们……还要多久醒来?”她看向马车,声音沙哑。
“一个多时辰。”青菀目光在马车篷布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药性退得慢,醒得也不会齐,星姐你不用担心。”
“此地不能久留。”岳清澄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郑养性虽被急事调走,但他或郑贵妃很快会回过神。‘尸体’在义庄,是现成的线索。我们必须在天亮前,从这里消失。”
女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澄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岳清澄没有再多说,只抬手一挥:“把人从后门送走。”
话音未落,守在一旁的“义庄”汉子立刻应声而动。
他们弯腰抬起灰篷马车里的草席,连人带褥一并托稳,迅速穿过义庄低矮破败的院子.
义庄后门半掩着,门闩被人提前卸下,只留一道刚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空隙。
两辆乌篷马车停在门边,车帘垂得严实。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鼻翼起伏,蹄子在泥地里刨出浅坑,又很快被水渍填平。
女卫束身躬立,目光机警地扫视着小路两端。
南星正要上车,岳清澄忽然抬手,将她拦住:“等等。”
她的视线在南星身上停了一瞬,落在那件从宫里带出来的深色外衫上。料子细软,在昏暗天色里仍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样不行。”岳清澄语气压低,却不容回旋,说话间朝旁侧女卫递了个眼色。
女卫应声而动,从马车角落的包袱里扯出两套粗布衣裤,又抖开两块旧头巾。布色灰暗,边角磨白,衣料被反复浆洗过,僵硬发涩,皂角的气味贴着空气散开。
“换上。”岳清澄伸手指了指,“头发揉乱,脸上抹点灰。从现在起,你不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是拖着病重家人,连夜出城求医的妇人。”
南星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伸手接过衣物。指尖触到那层粗粝的布纹,心口反倒静了下来。
绕到马车另一侧的阴影里,将外衫解下,换上粗布衣裤,把长发随手塞进头巾,又俯身从地上抓了点浮土,在颊侧和颈下抹开几道。
再出来时,连青菀都愣了下神,方才那惊惶中仍带着一丝官家气的女子不见了,眼前身影,与她初见南星时并无二致。
“上车。”岳清澄不再多言,示意她上第一辆马车。
南星掀开车帘钻进去。车厢狭窄而低矮,昏暗里压着一股药草、尘土和旧木混合的气味
家人门被安置在铺了厚褥的车板上,无声无息,脸色在角落那盏气死风灯微弱的光下泛着青白。
婆婆抿着唇,眉心在昏睡中仍紧紧拧着;姨娘侧着脸,呼吸贴着褥面;云佐仰躺着,胸口起伏极浅;睿睿蜷在最里面,小小一团,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南星胸口猛地一紧。她伸出手,指尖贴上睿睿的脸颊,只停了一瞬,又立刻收回。她在他们身边坐下,背抵着冰凉的车厢板,目光却始终落在这几张脸上,没有挪开。
车帘再一次被掀起,冷风灌进来。
岳清澄探进半个身子,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塞进南星怀里。“这是你落在客栈的。”她语速压得很快,“记住,路上若有人问,只说男人得了急症,连夜往城外青霞观去找师傅救命。”
她顿了一下,又补道:“青菀和你同车,去奶奶虞春花那里。”
“澄姐,那你……”南星抬起头。
“我有别的事。”岳清澄截住她的话,目光在南星脸上停了一瞬,又扫过车厢里昏睡的一家人,“一个月后,若还平安,我会想法子让人在那边留消息。若没有……”
她话音一顿,语气低了下去:“就继续往南走。走得远些。别再回京城,也别回宁安镇。”
说完,她深深看了南星一眼,那目光里有托付,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然后,她放下车帘,在外头沉声下令:“走!”
马车轻轻一震,车轮碾过坑洼土路,沉闷的颠簸声里缓缓动了。厚实车帘漏进一线晨光,身后京城已陷在渐浓的雾中。
南星掀开车帘一角,西方旷野在雾色里只剩模糊轮廓,而东方天际,鱼肚白正慢慢漫过雾顶
怀里的睿瑟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南星收回目光,低下头,轻轻握住了那只小手。
掌心传来孩子微弱的暖意。这暖意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那是她必须用全部未来去背负的重量。
前路茫茫,雾锁重关。但车轮向前,便没有回头路。
「后记:于雾锁重关处」
写下最后一句时,窗外正是黎明。
故事里的雾还未散,故事外的光已渗进来。
这并非一个轻松的故事。它关于烙印、关于遗忘、关于在精密而残酷的棋盘上,一粒棋子如何疼痛地苏醒,并带着残存的温度滚落边缘。
感谢你,陪伴南星走完了这段窒息的宫道与颠簸的逃亡。
感谢你愿意阅读这些或许显得“晦涩”与“密集”的文字。
我试图用尽可能细密的针脚,去缝合那个时代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去呈现权力如何蚀骨,而情义又如何在这种蚀骨中迸发出微弱的、却足以指路的磷火。
南星、岳清澄姐妹、金宝儿姐妹、郑贵妃家族……他们终于活成了他们自己的样子,或挣脱,或沉沦,或消失在历史的雾中。
而所有的故事,结局都不过是另一个开始。
车轮向前,没有回头路。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命运关隘前,选择看清,然后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