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的意大利鳄鱼皮鞋深深陷进泥泞之中,浓稠的黄泥浆咕噜咕噜地漫过鞋帮,缓缓渗进他的丝袜。他仰头望向那座32层高的烂尾楼,混凝土外墙上裸露的钢筋,犹如一根根锈蚀的肋骨,突兀地伸展着。塔吊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宛如一只断了颈的鹤,毫无生气。项目经理双手捧着图纸,那手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带着几分畏惧:“文爷的人把混凝土车给卡住了,说是……说是湘江砂场涨价了。”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刘汉安全帽下的白发。他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托人去见文烈宏的场景。那家伙当时正悠然自得地把玩着紫砂壶,嘴里慢悠悠地说着:“长沙的沙子可比金沙江的金子还精贵哟。”说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猛地往壶身一拍,裂缝里渗出的普洱茶汤,殷红如血,像极了此刻塔吊阴影下干涸的血渍。
如今背井离乡,身处外地,刘汉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得罪文烈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妥协。
在华天酒店的芙蓉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芒,在波斯地毯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刘汉坐在桌前,手中转动着青瓷茶杯,看着碧螺春在沸水中慢慢舒展,那蜷曲的茶叶,仿佛一条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这时,包厢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文烈宏裹着貂绒大氅,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百达翡丽表盘,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刘总啊,你这工地的风水可不咋地呀!”文烈宏一进来,就抓起象牙筷,用力敲打转盘,震得鱼翅盅里的汤纹瞬间裂成了蛛网。“这可是湘江龙脉过境的好地界,怎么连打桩机都像中了邪似的哑火了呢?”说着,他夹起一片东星斑,那鱼眼珠正好对着刘汉微微抽搐的嘴角。
文烈宏的筷子尖再次戳进剁椒鱼头的眼眶,轻轻一挑,抠出一粒如同玻璃珠般的鱼眼。“刘总晓得啵?我们湖南人吃鱼,最讲究个火候啦——”鱼眼“啪”地一声掉进刘汉面前的骨碟,“多一分肉就老了,少一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咧。”
包厢里那鎏金屏风后,静静站着四个身着黑绸褂的汉子,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隐约能看见刀柄的轮廓。刘汉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夹起那颗鱼眼,蘸满红油,艰难地蠕动着喉结,将其咽了下去。“文三爷,您的砂场要是能通融通融,汉龙在湘潭的锰矿……”
“矿?”文烈宏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嘴里的金牙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血光。“老子只玩现的!”文烈宏说着,突然用蟹钳在桌面上胡乱划拉,“听说刘总在澳门新葡京玩德州扑克,把叠码仔都吓得尿裤子啦?”蟹钳尖深深地戳进红木桌面,刻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符号。
“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刘汉赶忙按住保镖欲掏枪的手,指甲不自觉地陷进真皮沙发。“倒是文三爷的场子,听说上周有人在那儿赢走了三辆迈巴赫?”
“那是给贵客的伴手礼!”文烈宏又是一阵大笑,猛地拍桌,震得茅台酒液溅湿了刘汉的袖口。“就像刘总工地那些建材车,得加满油才能跑得动嘛!”
这时,身着旗袍的服务生端上铜锅,锅里的汤正滚沸着,一只整只黑毛龟在汤里上下翻滚。文烈宏拿起钢勺,“砰”的一声敲碎龟壳。“我们长沙人炖王八,讲究的就是慢火熬透。”他舀起一块胶质颤动的裙边,扣进刘汉碗中,“就像贵公司的楼盘,要是急火猛攻,那可是要烧穿锅底嘞!”
刘汉听着这话,掌心在桌布下紧紧攥出了冷汗。他不禁想起工地财务向他哭诉的场景:文家的马仔在搅拌站按车抽成,每一立方混凝土竟然要收两百块的“保熟费”。此刻,那龟裙边黏在他的喉头,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文三爷,您看需要多少周转金?”
“哎哟喂,我文老三哪敢要钱哟?”文烈宏说着,用筷子尖蘸了蘸酒,在玻璃转盘上缓缓画圈,酒痕渐渐连成了监狱铁窗的图案。“听说刘总在城北看守所也有熟人?我那侄儿打伤人被关进去啦……”他说着,指甲突然用力刺透水煮鱼片,“年轻人嘛,火气大,关几天就老实了嘛!”
刘汉紧紧盯着转盘上洇散的酒渍,那铁窗图案的方向,正指向长沙臭名昭着的“黑豹赌场”——文烈宏的地下金库。
这分明就是在索要好处费啊!子夜时分,黑豹赌场的地下室,刘汉提着密码箱,缓缓走了进去。防爆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的瞬间,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撞得他一个踉跄。汗臭味混合着雪茄烟味,在这千平的大厅里肆意翻滚。荷官发牌的手快得如同残影,百家乐赌台周围围满了通宵鏖战的赌徒,一个个神情亢奋。穿着深V领的兔女郎扭动着腰肢贴了上来,托盘里放着的,不是酒水,而是码得整整齐齐、像砖块一样的百元钞。
文烈宏手持龙头杖,轻轻敲了敲VIp室的钢门,虹膜扫描器闪过一道红光。“刘总这次带了多少拜门礼呀?”他一边说着,枯瘦的手指一边划过墙壁上的显示屏,上面实时跳动着赌资流水:87,431,652元。
刘汉示意保镖打开铝箱,五十捆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三百万,还请文爷喝茶。”
“茶凉得可快哟。”文烈宏说着,突然掀开墙角的帆布,露出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他一边旋转密码锁,一边哼着花鼓戏:“刘三姐砍柴莫怕陡嘞——”柜门弹开的刹那,刘汉的瞳孔骤然收缩。
柜里并没有钱,只有三把锯短的双管猎枪,枪管上缠着已经褪色的红布。
“汉龙在娄底的钨矿……”文烈宏抓起一把霰弹,塞进枪膛,“听说有批流子仔在那儿闹事是吧?”他甩枪上膛的动作行云流水,钢制部件咬合的咔嗒声,让人听了牙根发酸。“拿这个跟他们讲道理嘛!”
刘汉只觉得喉头发干。他认得这种缠着红布的土炮——去年凉山州矿难后,七个带头维权的工人就是被类似的武器轰碎了膝盖。就在这时,保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他低头一看,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新短信:“搅拌车动了,但砂子里掺碎玻璃。”
文烈宏把猎枪塞进刘汉怀里,枪身还带着温热,仿佛是个活物。“今晚咱玩点新鲜的?”说着,他跺了跺脚,地板突然开始沉降!升降机载着他们缓缓坠向更深处,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扑鼻而来。
负三层停着六台冰棺大小的不锈钢罐,罐体上印着“长沙生物制剂厂”的字样。文烈宏用龙头杖敲开密封阀,一阵白雾散尽后,刘汉震惊地看到,罐里腌渍的竟是人参粗细的……高纯度海洛因!
“缅甸的新货,遇水即溶。”文烈宏说着,舀起一勺白色浆液,浇在百家乐赌台上,“掺进混凝土里,鬼都验不出来!”那液体瞬间渗进绿色绒布,只留下一层糖霜似的残迹。
刘汉的西装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跳塔民工扭曲的尸体,又想起楼盘宣传册上“无毒环保建材”的标语。这时,文烈宏的枯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刘总,你押哪门?庄?还是闲?”
赌台对侧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胸口别着“湘潭质检站”的工牌。荷官将装满毒浆的烧杯推到他面前,杯壁上凝着一层冰珠。
“押……庄。”刘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文烈宏狂笑着掀开骰盅——三个六点,猩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