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啊,最记得建炎元年那个飘着桂花香的秋日。那天我正蹲在越王府后院的青石板上斗蛐蛐,忽听得前厅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管家老吴慌慌张张跑过来,膝盖磕在假山石上都没顾得疼,一把扯住我六岁的小身板就往正堂拽。
\"大郎快些!宫里来人了!\"老吴的嗓子眼直打颤。我手里攥着的蛐蛐罐子摔在地上,那只刚赢了三场的\"黑将军\"蹦跶着逃走了。正堂里乌泱泱跪了一地,我爹赵子偠拉着我扑通跪在青砖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砖缝。穿紫袍的宦官展开黄绫时,我闻见一股子沉香味混着汗酸味。
\"诏曰:太祖七世孙赵伯琮,聪慧仁孝,可入宫教养...\"后面的话我记不清了,就记得娘亲的帕子捂在嘴上,呜咽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临上马车前,我爹往我怀里塞了本《孝经》,封皮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水。那年我六岁,从越王府的赵伯琮变成了宫里养着的\"普安郡王\"。
宫里的日子比越王府的蛐蛐罐子还憋闷。每天寅时三刻就得在资善堂坐直了,史浩师傅的戒尺敲在楠木案上梆梆响。窗棂外头刚透出鱼肚白,我已经把《论语》背到\"为政以德\"了。官家每月初一十五来看功课,我跪在青砖地上回话时,总瞧见他赭黄袍角下露出的鹿皮靴尖——那靴子真亮,能照见我发颤的睫毛。
建炎四年春分那天,我十岁生辰。宫里照例赏了金丝枣糕,我捧着食盒往福宁殿谢恩,正撞见张婕妤牵着个七八岁的娃娃出来。那孩子穿着和我一样的绛纱袍,腰间玉带竟比我多镶了颗明珠。后来才晓得,官家又接了宗室子赵伯玖入宫。那夜我在被窝里咬着棉被哭,想起史师傅说\"天家最忌独苗\"。
绍兴二年开春,史师傅教我读《资治通鉴》。读到汉宣帝掖庭旧事,老头子突然把书卷一合:\"大王可知何为'立长立贤'?\"我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手心里全是汗。窗外海棠花被夜风吹得扑簌簌响,像极了那日张婕妤鬓边的绢花。
要说真正的凶险,还得数绍兴十一年那个盛夏。秦会之带着三大营兵马来资善堂查检,说是要寻什么\"逆书\"。我跪在院子当中,看着侍卫们把平日读的《武经总要》全扔进火堆,史师傅花白胡子气得直抖。秦相公的皂靴停在我眼前:\"郡王日日研读兵书,莫不是想学岳鹏举?\"我额头贴着滚烫的青砖,突然想起六岁那年逃走的\"黑将军\"。
好在吴贵妃疼我。她总在官家跟前说:\"普安郡王读书时,眉眼间倒有三分太祖皇帝的神采。\"这话传到张婕妤耳朵里,转天赵伯玖就得了匹西域进贡的小马驹。我在马场看他骑着枣红马绕圈,手里攥着缰绳的嬷嬷突然凑过来:\"韦太后前日召了张婉仪进宫说话。\"我望着天上南飞的雁阵,突然明白了史师傅教的\"蛰伏\"二字。
绍兴三十年春,我二十五岁。那日正在后苑习射,黄门突然来传诏。官家倚在龙纹榻上,手里攥着半块玉珏:\"伯琮啊,北边来了消息。\"我跪在蟠龙金砖上,看着泪珠子一颗颗砸在团花地毯上。原来我生父赵子偠月前病逝了,临终前托人捎来本《孝经》——正是当年进宫时那本,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桂花。
这年冬至大朝会,官家当廷颁诏,收我为皇子,改名赵玮。跪接金册时,我瞥见赵伯玖涨红的脸,他手里玉笏都快捏出裂痕了。退朝时秦会之拦在阶前,阴恻恻说了句:\"恭喜殿下,只是这东宫之位...\"话没说完就被史浩截了去:\"秦相爷,您靴子沾了雪泥。\"
当上皇子才晓得,前头二十多年都是小打小闹。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南侵,官家半夜召我入宫。垂拱殿里烛火晃得人眼花,我攥着袖中的《武经总要》残本,听见自己说:\"儿臣愿领兵守淮。\"官家盯着我看了半炷香,突然大笑:\"吾儿肖祖!\"那夜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我在宫道上摔了三跤。
最难的还是对付韦太后。老太太过寿那日,我献上亲手抄的《金刚经》,她却指着赵伯玖送的玉观音说:\"还是这尊像有灵气。\"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看着经卷被宫人收到库房最底层。回宫路上史浩叹道:\"太后当年在五国城...\"后半句咽在风雪里,我忽然想起史书里\"子以母贵\"四个字。
转机出现在绍兴三十二年。那年开春官家染了风寒,我在病榻前侍药二十七天。那日喂完川贝雪梨羹,官家突然攥住我手腕:\"改叫赵昚如何?\"我手一抖,药碗在织金被面上洇出暗痕。三月初七,诏书下,立为太子,入住东宫。搬进丽正门那日,我在书案暗格里发现本《孝经》,扉页上留着父亲歪歪扭扭的批注:\"琮儿切记,孝者,顺也。\"
谁曾想当太子比当皇子还难。绍兴三十二年六月初九,我躺在东宫凉榻上被热醒,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外头知了叫得人心慌,黄门突然撞开殿门:\"官家...官家要禅位!\"我赤脚冲到福宁殿时,看见史浩在廊下冲我摇头——他官帽都戴歪了,想来也是刚得了信。
龙袍是现改的,针脚扎得我脖颈子疼。跪在德寿宫接受百官朝贺时,我盯着丹墀缝里冒出来的青草芽儿发愣。新皇袍熏了龙涎香,可怎么闻都还有股子药味儿。夜里回福宁殿更衣,发现袖袋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麻饼——当太子时藏的点心,这会子都硬成石头了。
改元隆兴的头个月,我往资政殿跑了三十八趟。当年秦会之坐过的太师椅换了杨存中,老头儿总爱抱着暖炉打盹。有天议到要给岳武穆平反,老杨突然醒了:\"陛下可知当年风波亭...\"话没说完就被史浩咳嗽声打断。我攥着青瓷茶盏,看盏中浮沫聚了又散,最后说了句:\"明日让岳霖进宫。\"
真正握了玉玺才晓得,二十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隆兴元年开春,我带着张浚巡视两淮。在寿春城头见着个独臂老兵,他说当年跟着韩世忠守黄天荡,如今靠编草鞋过活。我解了腰间玉带赏他,老头却跪着不肯收:\"陛下若能带咱们打过淮河,老卒死也闭眼了。\"回临安那夜,我在奏疏堆里翻出张浚的《北伐十策》,朱批写了一半,眼泪把\"恢复\"二字洇成了血疙瘩。
五月渡江那日,我在太庙跪了整宿。太祖皇帝的画像瞪着我,案前香灰积了半寸厚。史浩半夜闯进来,官袍下摆沾着夜露:\"三路大军已过盱眙,陛下该回宫用参汤了。\"我摸着神主牌上的金漆,突然想起六岁进宫那年,爹塞给我的《孝经》里夹着片桂花。
前线捷报像雪片往宫里飞时,我正跟着陈俊卿学看户部账本。听到李显忠拿下灵璧,笔尖的朱砂滴在\"军粮三十万石\"上。老陈胡子直抖:\"陛下!这是要掏空东南粮仓啊!\"我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把德寿宫的冰敬减三成,换作糙米送去宿州。\"
谁料想符离一场大雨,浇灭了二十万将士的魂。七月十三晌午,我在延和殿批折子,外头蝉鸣突然断了。张浚踉跄着扑进来,满头白发散得像芦花:\"邵宏渊...邵宏渊他...\"我手里紫毫笔\"咔嚓\"折成两截,墨汁溅在龙袍上像极了血渍。
那夜德寿宫的烛火亮到天明。我跪在赵构榻前,听他咳嗽着骂:\"早说过书生误国!\"老爷子扔过来的药碗擦着我额角飞过,碎瓷片扎进手心。回到福宁殿,史浩捧着金疮药叹气:\"太上皇当年...\"我猛地掀翻药匣:\"朕不是他!\"
和议谈得比北伐还难。金使进城那日,我把玉带换了素锦——那独臂老卒到底没收我的赏赐。完颜褒的国书摔在龙案上,我盯着\"叔侄\"二字笑出了声:\"我大宋太祖皇帝开国时,他女真还在捕鱼呢!\"汤思退吓得直哆嗦:\"陛下,临安米价已涨到三百文...\"我抓起砚台要砸,瞥见屏风后闪过半截赭黄衣角。
隆兴二年冬,我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求赵构盖印。老爷子把和议书甩在我脸上:\"你要当孝子,就别学勾践卧薪尝胆!\"德寿宫的雪真冷啊,冷得我瞧见爹在越王府教我堆雪人。起身时膝盖没了知觉,倒看见史浩举着玉玺站在廊下——老头儿白须子上结着冰碴:\"老臣偷的。\"
乾道元年开春,我把年号改了。看着新铸的\"乾道元宝\",想起史浩告老那日说的话:\"陛下可知'孝'字怎么写?\"我搀着他出丽正门,老头儿颤巍巍比划:\"上头是个'老',下头是个'子'。\"马车走远了,我摸着宫墙上的青苔,突然明白爹在《孝经》上批的\"顺\"字,原是要把半辈子委屈都咽下去。
最对不住的是皇后。她抱着病秧秧的庄文太子来哭:\"太医说要用亲兄弟的血做药引...\"我望着襁褓里刚满月的赵恺,想起当年赵伯玖骑着小马驹的得意劲儿。最后割了腕血混在参汤里,孩子咽气那夜,我在东宫旧书房找到本《孝经》,纸页间夹着片枯黄的桂花瓣。
淳熙年间倒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德寿宫送来新酿的玉液酒,赵构在笺子上写:\"吾儿理政,颇有仁宗遗风。\"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宿,往酒坛里掺了半斤黄连。倒是跟金国使臣斗法有趣,有回完颜让非要比箭,我三箭射落他帽缨。那蛮子嘟囔:\"宋主不像南人。\"我笑着灌他烈酒:\"回去告诉你家皇帝,他叔父的弓马还没废。\"
要说这辈子最痛快的事,当属淳熙十四年整治户部那帮蠹虫。陈亮半夜递来的密折足有砖头厚,我扮作茶商在清河坊转悠了三天。收网那日,五百禁军围了六部衙门,光铜钱就烧出三丈高火堆。赵构派人来问,我让内侍捎去句话:\"爹当年在扬州逃难时,十文钱能买条人命。\"
只是身子骨不争气。淳熙十六年正月十五,我在望仙楼观灯时咳了血。太医说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他们哪知道,这是三十年前跪德寿宫落下的寒气。赵扩给我拍背顺气,这孩子手劲忒大,倒让我想起十岁那年练骑射摔下马的疼。
二月二那天,赵构拄着拐杖来探病。老爷子摸着龙榻上的锦褥叹气:\"比我当年强。\"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突然想起六岁进宫时那个穿紫袍的宦官。话到嘴边成了:\"爹,那本《孝经》...\"他浑浊的老眼眨了眨:\"在德寿宫库房第三口樟木箱里。\"
当太上皇的滋味,比当年在资善堂挨戒尺还难熬。淳熙十六年二月初三,我在延和殿咳了半碗血。太医令抖得跟筛糠似的:\"陛下这是忧劳成疾...\"我摆摆手让他退下,转头吩咐内侍:\"叫赵惇来。\"
这孩子跪在龙榻前不敢抬头。我摸着他发顶的玉冠,想起他周岁抓周时攥着本《论语》不放:\"惇儿,明日改元绍熙。\"他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跟我当年接过玉玺时一模一样。史弥大在屏风后头直跺脚,这老小子跟他爹史浩一样爱操心。
禅位大典那日,我特意穿了旧年当太子时的绛纱袍。赵惇捧玉圭的手直打颤,我凑近了说:\"别怕,爹在后头看着。\"这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当年赵构可没跟我说过这话。退到重华宫那夜,我把《孝经》压在枕头底下,闻着樟木味睡了个整觉。
头两年倒是清净。赵惇日日来请安,还带着新出生的皇孙。小娃儿抓我胡子时,德寿宫的老嬷嬷抹眼泪:\"跟陛下幼年时一个模子。\"我笑着笑着突然哽住——我亲孙子该是越王府那支的,这些龙子凤孙,说到底都是太祖血脉。
变故出在绍熙三年重阳节。我在后苑钓金鲤,黄门慌慌张张来报:\"光宗官家...不肯过宫问疾!\"鱼竿\"咔嚓\"折成两截,青玉钩坠在池底泛着冷光。当夜硬闯了大内,赵惇缩在龙床上发抖:\"他们说...说父皇要废了我...\"我这才瞧见满地符纸,李皇后正往香炉里撒朱砂。
最寒心是绍熙四年腊八。我在德寿宫等了整日,八宝粥结成冰碴。史弥大硬闯宫门捎来消息:\"官家说...说陛下非生父...\"我攥着那本翻烂的《孝经》,突然笑出声来。这话原该我对赵构说,如今倒叫亲儿子还回来了。
到底还是吴太皇太后疼我。老太太杵着凤头杖闯进福宁殿,把赵惇从被窝里拎出来:\"官家可记得靖康年间的牵羊礼?\"这话比什么孝道都管用。赵惇来磕头那日,我正给赵构的牌位擦灰。他跪在蒲团上念叨:\"儿臣错了...\"我望着牌位上\"光尧寿圣宪天体道太上皇帝\"的金字,突然明白赵构当年为何总爱摔药碗。
今年开春咳得厉害,梦里常见故人。有时是史浩拿着戒尺考校《孟子》,有时是张浚指着江北骂娘。最奇是前夜见着岳武穆,他提着沥泉枪问我:\"陛下可还记得寿春城头的老卒?\"我急着要答,却咳醒在四更天。
前日让陈亮进宫下棋。这狂生还是爱悔棋,嚷嚷着:\"太上皇这招'镇神头'不如当年了。\"我笑着笑着突然落子:\"朕若走了,你帮衬着赵扩些。\"他手一抖,黑玉棋子滚进炭盆,\"滋啦\"冒起青烟。
今早精神头格外好,让宫娥把窗户都开了。秋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竟跟建炎元年那天一个味。我摸出枕下的《孝经》,枯桂花瓣簌簌往下掉。扉页上爹的字迹越发模糊了,倒是夹页里歪歪扭扭的\"琮儿\"还看得真切。
晌午叫来杨皇后,她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我指着樟木箱说:\"里头有给惇儿的《资治通鉴》,第三卷夹着北伐时的行军图...\"话没说完她就哭出声:\"父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申时三刻,德寿宫钟声响了。我让赵扩搀着走到院中,小曾孙的手真暖和。西边晚霞烧得通红,像极了符离之战那天的火光。恍惚听见马嘶声,一队金甲骑兵踏云而来,领头那人举着\"岳\"字大旗...
\"爷爷!爷爷手好凉!\"
我最后瞧见的是六岁那年的越王府后院。青石板上蛐蛐罐翻倒在地,\"黑将军\"正蹦跶着往桂花树下钻。爹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琮儿,该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