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寒风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卷起索拉雅鬓角一缕青丝,拂过空荡荡的房间。
自父亲咽气那日起,这样的不安便如影随形,只不过那时是血腥味混着檀香,此刻却是陌生的熏香与汉地胭脂味交织。
“哐当!”
白瓷茶碗被重重搁在桌上,溅出的茶水在红木漆面烫出深色痕迹。年长的使女阿翠甩着帕子,故意提高声调:
“伺候蛮夷女子,也不知我等犯了什么错,要如此受辱罚。。。”
另一个小丫鬟怯生生想阻拦,却被她瞪了回去。索拉雅倚在波斯风格的雕花榻上,看着铜镜里自己白瓷般的脸,突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惊得两个使女一滞,却见她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腕间的银镯,仿佛方才的羞辱不过是耳畔风。
夜色渐浓,索拉雅蜷缩在锦被里,听着远处谯楼传来的梆子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拽回千里之外的叶儿羌。
那时她还是海蒂娜,是法提尔可汗最宠爱的嫡孙女,宫殿穹顶的星月灯永远为她长明,丝绸软轿抬着她穿过开满玫瑰的街巷,百姓们高呼公主殿下时,声音能掀翻整个市集的穹顶。
法提尔可汗病逝那日,宫墙内外的哭声还未停歇,叔父塞纳的弯刀已刺破父亲阿拉闳的胸膛。
海蒂娜躲在母亲的衣柜里,听着外面传来的惨叫与金属碰撞声,绣着孔雀的丝绸裙摆被自己的指甲抓出一道道裂痕。
当忠心的侍卫冒死将她带出宫时,她最后一眼望见的,是父母倒在血泊中的冠冕,红宝石滚落满地,像极了小时候母亲送给自己的石榴籽。
街头的风沙灌进喉咙,十四岁的海蒂娜在巷子里醒来时,侍卫浑身伤口混着尘土早已死去。那个波斯商人出现时,她正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叶儿羌的图腾。
“我叫索拉雅,是宫中。。。的侍女。。。”
她攥紧沾满血的袖口,碧色瞳孔倒映着迪拉腰间的宝石弯刀。
商人打量她的目光,像极了当年马市上相马的贩子,却在看到她腕间的孔雀银镯时,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此后的岁月在丝绸与香料中悄然流逝,迪拉的商队里,她与其他女孩一同学习汉话、弹奏八音琴,在镜前练习如何用面纱半掩住眼中的锋芒。
她们被迪拉称作“义女”,实则不过是精心雕琢的礼物。每当有贵族来访,迪拉便会拍着她们的肩膀:
“看看,这是我最得意的收藏品。”
这话让索拉雅想起叶儿羌的珍宝阁,那些被锁在金丝笼里的翡翠与玛瑙,光鲜亮丽,却永远失去了自由。
。。。
此刻沙城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网格,索拉雅失眠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人眉眼如画,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警惕。
她抚摸着锁骨处的红晕,那是逃离叶儿羌皇宫时擦伤的痕迹,如今已淡成一道浅粉色的线,迪拉将她送来时说的话犹在耳畔:
“谭都督不是寻常汉人,你要好好珍惜机会。”
她不知道谭威究竟是怎样的人,更不知自己在这陌生的汉地将走向何方。
曾经她是尊贵的公主,后来她是商人手中的棋子,而现在她成了礼物,被随意赠予另一个男人。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而她不过是一粒被裹挟其中的沙,在未知的浪潮中,随波逐流。
“索拉雅,你是最特别的那个。”
迪拉曾在她及笄那日这样说,那时的海蒂娜已彻底蜕变成索拉雅,西域公主的骄傲藏在温婉浅笑下,八音琴艺与汉话诗词信手拈来。
当他在沙城见到谭威,那个对艳舞不动声色,谈起西域地形却如数家珍的汉人都督,便知道该送出这张王牌了。
索拉雅蜷缩在都督府西跨院的雕花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早市喧嚣,铜制香炉里,安息香的烟雾袅袅升腾,混着汉地特有的烟火气。
她无意识地转动腕间的孔雀银镯,这是叶儿羌王室最后的印记。迪拉那句谭都督不是寻常人犹在耳畔,可寻常与否又如何?她不过是件被送来送去的礼物,命运的缰绳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而此刻的谭威,正对着铺满桌面的沙城规划图愁的焦躁。地图上歪歪扭扭的标记记录着新落成的货栈、正在扩建的马市,以及规划中的钟楼位置。
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工匠们正在修筑新的城墙,可这些热闹都与他案头的难题无关,沙城的繁荣来得太快,快到人才储备远远跟不上发展的脚步。
“老杜,你看看这规划。”
谭威将图纸推过案几。
“市集区与居住区混杂,商队穿行混乱,仓储区离官道太远,货物转运耗时耗力。。。”
他揉着眉心。
“我们缺懂城建、会管理的人才。”
杜风正捻着胡须,目光扫过图纸上潦草的修改痕迹。作为谭威身边唯一能处理政务的幕僚,他比谁都清楚现状的窘迫:
“武将们能守土开疆,却不懂丈量田亩、调解商事。”
他突然想起什么。
“都督可是想到了开州的张定理、辛咏卷?”
谭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若能将这二人调来。。。 但随即又暗了下来,吏部调令向来繁琐,论资排辈的规矩更是顽固如铁。
“备笔墨。”
谭威突然起身吩咐侍从,狼毫蘸满墨汁,给吏部的公函必须措辞严谨,引经据典说明三州用人之急。
给刘闻言的私信则要委婉提及旧日交情,暗示沙城崛起对朝廷西线的重要性。
而写给赋闲在家的卢象升,更要拿捏好分寸,这位前兵部尚书门生遍天下,若能得到他的举荐。。。
“告诉信使,这三封信务必亲到。”
谭威将密封好的信笺交给亲兵,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寒风卷起墙角的枯叶,远处的商队仍络绎不绝地入城,沙城已然准备好成为西北首城。
而索拉雅,那个被送来的异域女子,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在治理三州的宏大蓝图前,儿女情长实在太过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