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王大爷又在村口老槐树下摆开了他的\"云纹战袍\"。深蓝粗布褂子上的丝线在晚风里泛着幽光,像条沉睡的蛟龙。\"小兔崽子们懂个屁!\"他对着手机镜头怒目而视,几个举着直播支架的年轻人正对着他咔嚓咔嚓按快门,\"这云雷纹是周公定礼时传下来的,你们那劳什子破洞牛仔裤算个球!\"
话音未落,村西头突然炸开电子鞭炮声。穿汉服的网红们踩着平衡车呼啸而过,裙裾翻飞间露出雪白大腿,惊得老槐树上打盹的乌鸦扑棱棱乱窜。李婶从竹编作坊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编完的竹篾:\"作孽哟!这哪是复兴,分明是给老祖宗扒了裤子游街!\"
祠堂前的青石板突然震颤起来。二十个光膀子的小伙子抬着金龙道具横冲直撞,为首的正是村长侄子铁柱。\"让开!都让开!\"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活像条被掐住七寸的菜花蛇,\"张老板的游客观光车马上就到,误了时辰你们赔得起?\"
王大爷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石鼓上,火星溅到汉服姑娘的雪纺裙摆,烧出个焦黑的窟窿。\"铁柱你个小王八羔子!\"他指着龙首上崭新的LEd灯带破口大骂,\"周易里写得明白,龙目当点朱砂取天地灵气,你倒好,整这些个西洋镜!\"
争执间,金龙突然发出刺耳的机械嗡鸣。抬龙竿的年轻人面面相觑——这龙肚子里塞的电动马达,竟在祖宗牌位前闹起了罢工。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哄笑,举着自拍杆的游客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拢过来。
\"让开!都让开!\"阿妹抱着绣绷挤进人群,指尖还沾着孔雀蓝丝线。她踮脚望见僵在半空的金龙,突然将绣针咬在唇间,三两下拆开龙腹的彩绸。围观者倒吸冷气——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竟要当众剖解祖宗传下来的祥瑞!
\"阿妹你疯了!\"铁柱伸手要拦,却被李婶的竹篾抽在腕上。\"让她弄!\"老妪眼中泛着泪光,\"当年你爹修祠堂的雕花梁,不也是被雷劈了才请来鲁班书?\"
阿妹的手指在龙腹内翻飞,突然触到块冰凉的铁疙瘩。她拽出那物什的瞬间,全场寂静如死——竟是台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式留声机,铜喇叭上还刻着\"民国廿三年置\"。
\"这是……\"王大爷的烟袋锅子当啷落地,\"当年戏班班主走时留下的,说等龙王娶亲那日再响……\"
话音未落,留声机突然自动旋转起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惊飞满树寒鸦,唱的竟是失传百年的《龙女调》。阿妹的绣针倏然坠地,针尖在青石板上刻出细小的星芒——这曲调,分明与她夜夜梦回的旋律一模一样。
子夜时分,祠堂地窖泛起幽蓝火光。村长一尘举着火把,照见墙上斑驳的壁画:龙女捧珠而立,脚下跪着的,竟是穿中山装的先祖。\"九公说的没错。\"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盲眼说书人,\"咱们村,从来就困在龙王爷的戏文里。\"
陈九公的竹杖在壁画上敲出空洞回响:\"民国廿三年,龙王娶亲唱了七日,戏班三十七口人,再没走出过这地窖。\"他忽然咧嘴笑起来,缺牙的嘴像口黑黢黢的井,\"你们可知,那年领头的角儿,姓甚名谁?\"
火把倏地爆出灯花。王大爷突然瘫坐在地——他认得那戏服上的云纹,与他穿了六十年的粗布褂子,竟是同源同宗。
地窖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铁柱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蓝光映得众人面如鬼魅:\"张老板说……说咱们村地下有古墓,要追加投资开发……\"
\"开发个屁!\"李婶的竹篾抽在石壁上,迸出火星,\"前年王家畈挖出汉墓,现在满村都是卖假文物的骗子!\"
争执间,壁画上的龙女突然流下血泪。阿妹伸手去擦,指尖却染上真实的殷红。她怔怔望着掌心,突然想起今晨在龙腹中找到的半页残谱——那泛黄的宣纸上,分明画着与壁画如出一辙的龙女娶亲图。
\"都别吵!\"村长一尘突然撕开中山装,露出胸口的龙形胎记。那鳞片在火光中泛着青金石的光泽,竟与壁画上的龙王一模一样,\"九公,您早该告诉我们,这守村人的印记……\"
陈九公的竹杖突然点中他眉心:\"三十年前,你太爷爷临终前吞金锁脉,为的就是保住这地底下的秘密。\"老人从怀里掏出半块青铜令牌,纹路与胎记严丝合缝,\"如今龙脉将醒,你们是要做守龙人,还是掘墓贼?\"
月光突然穿透地窖天窗,照见满墙壁画化作粼粼水光。众人眼睁睁看着龙女从画中走出,衣袂翻飞间带起陈年香灰的气息。她指尖轻点阿妹的绣绷,孔雀蓝丝线突然活过来似的,在虚空中织就一张光网。
\"线断了……\"阿妹突然泪流满面,她看见自己的绣针正悬在光网节点上,\"就像奶奶临终前说的,咱们都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五色石……\"
地窖轰然震动,顶部落下细碎的土石。铁柱的手机屏幕突然炸裂,从中飘出张发黄的契约书,正是当年戏班立下的血誓。王大爷的云纹褂子无风自动,那些丝线竟自动解体,在空中拼成个巨大的\"囚\"字。
\"龙王爷要收租了!\"陈九公的竹杖深深楔入地面,青石板下传来锁链拖拽的轰鸣,\"当年戏班借了龙气唱戏,如今该还债了!\"
人群如鸟兽散,唯有阿妹逆着人流奔向绣架。她咬破指尖,将鲜血染上绣绷,孔雀蓝丝线顿时化作赤红火焰。龙女虚影朝她颔首,忽然化作漫天星子,悉数落入她怀中的留声机。
三日后,考古队封锁了整个茅山涡村。他们在祠堂地窖下挖出座地宫,石门上刻着《龙女调》全本,末尾处有行小字:\"戏终人散时,魂归故里日\"。阿妹的绣绷被当作重要文物封存,针孔里还缠着半缕未散的龙气。
村长一尘带着村民在村口搭起戏台。当第一声梆子敲响时,所有手机信号同时中断。游客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现代装备全部失灵,唯有举着火把的村民们,在夜色中化作点点流萤。
\"诸位可曾听过'螺蛳壳里做道场'?\"陈九公的竹杖点中地宫方向,那里正传出若有若无的唱腔,\"咱们村,从来就不是给人住的。\"
阿妹忽然笑起来。她拆下发间的银簪,在绣绷上刻下新的谱线。这次,她要绣的不仅是龙女娶亲,更要让那些被困在时光里的魂灵,借这针脚重返人间。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戏台上的青衣水袖突然无风自动。游客们揉着眼睛,只当是山风作怪。唯有老槐树下的王大爷看得真切——那水袖翻飞间,分明现出龙女的云纹褂子,与他穿了六十年的那件,一般无二。
\"该给祖宗续香火了。\"他颤巍巍掏出火镰,点燃了封存三十年的戏箱。火光中,陈九公的竹杖化作青烟,地宫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脆响。
这一日,茅山涡村的民俗文化,终于成了活生生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