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启明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后低头思索了良久:
“明渊,你是说要先向刘清河下手?”
姜远面带微笑的看着万启明:
“不错,但你知道为什么要先向刘清河下手么?”
万启明想了想回答道:
“先查他的贪腐案,拿到他收受崔氏旁支的罪证,以他为破点,再查崔氏的罪证就容易了。”
姜远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
万启明又愣住了:“嗯?为何?”
姜远笑道:“你好好想想,陛下让你出京巡狩,你以为真的只是让你报父仇么?”
万启明捻了捻胡渣子:
“当然不全是,陛下让我来巡济楚二洲事,还这里一个朗朗乾坤。
姜远摇头叹道:“万兄,你也该关心一下朝政的。
陛下的用意,你仔细想想。”
万启明心中一凛,这一年里,他虽然一心扑在炼钢坊上,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很多事漠不关心。
但五月大灾时,门阀士族倒逼赵祈佑,丰西府官仓被烧一事震惊朝野。
而后赵祈佑连派两波钦差往丰西府,又以练兵之名陈兵丰西府。
满朝文武都在猜测,这是不是要朝崔氏动手的信号。
但帝心难测,赵祈佑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这些事过得久了,不是局中人,自然就会慢慢失去关注点。
而万启明,便是这样。
万启明沉吟片刻:“你是说,陛下要的不是什么贪腐的证明,也不太关心万家村…”
姜远看着官道两旁的皑皑白雪,不急不缓的说道:
“贪腐的证据自然是要一点点的,才能师出有名,但却容不得你细细查访。
所以,咱们要先去楚洲拿刘清河,只要在他那里拿到一丁点的证据,济洲水军就会配合你直扑万家村。
这种陈年旧案,罪证恐已是极少,只有快刀斩乱麻,查案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崔氏的末日就从万家村开始。”
万启明深吸一口气:“我懂了,看来只关起门来干活也是不行,难怪陛下同意让你陪同我一起来。”
姜远笑道:“其实,我还真是出来耍的。”
万启明却是神色认真:
“明渊多谢。”
万启明只是不关心朝政而已,并不是傻。
他心里很清楚,姜远陪同他而来,是怕他经验不足,下手不够果断。
就拿刚才柳源河村一事来说,若不是姜远执意要大张旗鼓,以身为饵。
以万启明与夏千海两人的处置方式,定然先去济洲县衙找柯凤章的麻烦,然后责令其严查。
这事来回一拉扯,到最后会被推诿掉也难说,事情也得不到解决。
队伍又前行了一阵,颠簸之感顿减,姜远撩开车帘子一看,见得前面却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面。
姜远吩咐了一声:“老文,令队伍停下。”
文益收当即勒停了拉车的马,问道:“东家有何吩咐?”
“没事,我看看这水泥路修的如何。”
姜远一个翻身跳下马车,落在坚硬平整的路面上,踏着积雪而行。
五月水灾过后,从燕安通往济洲码头的官道,多处被冲垮,不仅影响铁矿石的运输,也不便商贾旅人往来。
姜远上奏后,赵祈佑责令伍泽以水泥修筑垮塌路段,而眼前这段水泥路应该就是其中的一段了。
姜远明显看到,新的路基便是在原来垮塌的路面上重筑的,以片石为基石堆砌,修得极为美观。
姜远沿着路肩缓步而走,捡了块人头大小的石头,每隔一段距离,便在路坎的水泥面上狠砸。
石头落下,皆是白点印痕,坚固异常。
“工部这回倒是用了心了。”
姜远扔了石头,拍了拍手,自语了一句。
这话让万启明的俊脸一红,不由得又想起小李庄工业大道偷工减料之事来。
这段水泥筑的官道不长,不过百十丈的距离,过了这段后,便又是黄泥路,马车又开始颠簸起来。
姜远爬上马车,叹道:“何时才能将所有的官道,都铺上水泥路。”
姜远也清楚,要想所有官道都铺上水泥路,大周近几十年内是绝难办到的。
虽然目前办不到,但不妨碍姜远先憧憬一番,做个白日梦也未尝不可。
于是,让文益收赶着马车领着队伍继续往前走,他则用羊毛绒被子将自己裹成一根蚕蛹,躺在车厢里呼呼大睡。
而后面马车上的万启明与钟瑶,却是兴致勃勃的赏着雪景。
万启明还时不时,对雪吟上几首诗,或做上几首词,倒也是妙句连连。
他媳妇钟瑶倚在他怀里,满眼都是崇拜之色,美眸中的波光能拉出丝儿来。
车马缓慢,又是两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了济洲县衙。
姜远让万启明不要在济洲县城停留,直奔城外三十里的水军大营。
“哎呀!侯爷大驾,末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济洲水军大营之外,樊解元穿着铁甲,领着两百士卒列队相迎。
姜远哈哈笑着拱手:“老樊说这话就客气了,本侯还得谢你援手之情。”
樊解元正色道:“您是检校司大人,配合您检校屯田军需,是末将的职责所在,哪有什么援手。”
“哈哈哈,本侯语误。”
姜远打了声哈哈,心中腹诽樊解元这人办事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
樊解元又与万启明、夏千海见了礼,见得队伍中的钟瑶却是愣了一愣。
他倒也不问,将所有人迎进大营,又是设宴,又是叙旧,一些无必要的客套场面话自也不提。
就在樊解元宴请姜远、万启明、夏千海,在水军大营的营帐里大杯喝酒,大块吃肉时。
济洲县县令柯凤章,领着三班衙役,押着柳源河村一百多村民,吹着寒风在官道旁的村落里游来荡去。
柯凤章被姜远夺了马车,一路行来既无挡风避寒的东西,还得与衙役们一起走路,怎一个苦字了得。
有那机灵的衙差,在押着犯人游村时,强征了一户人家的驴,以给柯凤章代步。
此时柯凤章也顾不上县老爷的威仪,有驴骑总比走路强不是。
此时他却是不再提什么骑不得马,只能坐马车的话了。
“大人,钦差大人已先行走了两天了,想来也到了县城了。
钦差大人也没派人盯着咱,咱们就不用每个村去游一番了吧?”
一个衙差拢着袍袖偻着背,眉毛上已是结了一层冰霜,哆哆嗦嗦的说道。
柯凤章也冷得要命,青鼻涕都糊到胡子上了,嘴里却喝斥道:
“混帐,钦差大人之令,怎敢违抗!”
那衙差被喝斥了一句,顿时不敢言语,心里却是不屑,暗道,现在遭的罪,不都是你这个县令干得好事么。
这衙差也就只敢这么想,嘴里哪敢说。
那衙差眼珠转了转:“钦差大人让咱们押着这些刁民游村示众,为的是震慑其他村落的百姓。
但从这里到济洲县城,沿途没有一百村落,也有八十,等咱们回到济洲,年都过完了。”
柯凤章听得这话,也有些忧伤,暗骂万启明与姜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犯事的是柳源河村村民,受罪的却是他这个县令,这还有天理么。
他这个县令虽也有责任,但顶天就是一个失察之罪,罚点俸银训斥一番也就到头了。
万启明这厮倒好,一上来就给他弄个停职待用。
还让他如此这般,这是人干的事么。
但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来的是钦差与侯爷了,他再怎么有怨恨,也只能夹着尾巴。
柯凤章长叹一口气:
“你当本县令不知道么,但钦差大人之令不敢违。”
那衙差献策道:
“大人,钦差大人的令自是不敢违的,但咱们可以折中一番。”
柯凤章看向那衙差:“如何折中?”
衙差应道:“大人,钦差大人只说让游村,可也没说具体怎么游。
咱们派人将沿途的村民都叫到官道旁等着,咱们顺着官道往前走就行。
这既不违钦差大人要震慑沿道百姓之意,咱们也少吃点苦头不是?”
柯凤章的小眼睛微眯成一条缝,暗道这么好的法子,自己怎的没想到。
“这主意不错!”
柯凤章当即点头应允,朝那衙役下令:
“你即刻多派出人手,沿途知会各村百姓,让他们到官道旁等着本县令!
怠慢者以不敬之罪重打二十大板!”
那衙差闻言一喜,为自己少受些苦,那就只能让百姓受点苦了。
那衙差刚要去传令,柯凤章又道:“令衙役们押着人犯连夜赶路,早点回县衙。”
这回,柯凤章也不言雪深夜黑,不好赶路了。
那衙差又是一喜,县令老爷终于脑子开窍了。
“是!”
衙差一拱手,转身安排去了。
柯凤章抹了把青鼻涕,顺手就抹在驴子的屁股上。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驴的屁股也同样如此。
这驴本来就是衙差们强行征来的,与柯凤章不熟。
这毛驴突然就惊了,撩了蹶子就往前窜了出去,边跑还边跳,试图将柯凤章从背上甩下来。
“快救本县令!”
这变故来得突然,周围的衙差还没反应过来,驴子已驮着惊慌失措的柯凤章跑得远了。
衙差们大呼小叫的在后面追,却哪里追得上。
柯凤章也不叫了,死死抱着驴的脖子不撒手,闭了眼伏在驴背上听天由命,耳边全是驴叫声与风声。
待得衙差们追上柯凤章时,只见得他倒在官道旁的水沟里,两条腿搭在路基之上胡乱摇晃。
可能许多人不知道,驴其实会咬人的。
此时那头大公驴张着驴嘴,正嘶咬柯凤章的屁股,一口又一口。
柯凤章的冬裤被咬得碎布片片,末了,那驴子还尿了泡大黄尿。
见得衙役们追过来,驴子这才“呓呀呓呀”的叫唤着跑了。
衙役们连滚带爬的奔至近前,抓着柯凤章的腿,像拔萝卜一样,将他拔了出来。
“一头驴也敢欺本县令!给本县令将那头驴宰了!”
柯凤章的官帽也不知道掉哪了,官服上全是污泥与驴尿,骚气冲天。
那屁股处的官裤还破了两个大洞,肉都露了出来,寒风直往里灌。
也幸好这大公驴没在发情期,否则更暴躁,他这一世英名可能就要毁于这一日。
此时那驴子早跑没影了,衙役们上哪给他杀驴去。
一众衙役见得柯凤章这副狼狈之态,有些同情,但却又有些想笑,表情精彩至极。
“大人,小心尊臀着凉。”
先前献策的衙役,连忙脱了外衫,给柯凤章围住腰间。
柯凤章又羞又恼,接了衙差服系了,低吼道: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话音刚落,官道上驶来四辆马车,打头的那辆豪华富丽,后面跟着的三辆马车拉着大箱小箱的货物。
且另有几十个手持刀械的护卫随行,这架势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这队人马见得官道上与官道下站满了衙役,又有百十个被串成蚂蚱一般捆着的村民,哪敢上前来,远远的便停了。
先前献策的那衙差见状一喜,指着那队车马道:
“大人,这有一队商贾,咱们征用他们的马车!”
柯凤章被驴尿浇了个透,已是冻得不行,听得手下这般建议,立即同意。
还不待那衙差上前征用马车,那豪华马车上却是下来一人。
此人年约五十许,穿着一身貂皮大袄,体形富态,腰间的腰带镶金挂玉,气势比他这个县令还足。
“哎呀,可是柯大人?”
那男子走至近前,朝官道下的柯凤章一拱手,笑意盈盈。
柯凤章一愣,细细打量一番这富态男子,面色一喜:
“原来是崔家主!在此遇见崔家主,本官算是得救了!”
“哎呀,原来真是柯大人,您怎的弄得如此…天寒地冻的,快,上老夫马车上一避!”
那崔家主连忙下了官道,亲自扶了柯凤章。
柯凤章见得崔家主问起,想至这一路的坎坷,眼角竟泛起了心酸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