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凤章被那崔家主邀请至那豪华马车车厢中,车厢中燃着极旺的炭炉,顿觉全身暖和起来。
柯凤章身上的驴尿被炭火一烤,衣衫上升起阵阵水汽,尿骚味满车厢。
崔家主眉头轻皱,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之色,却也没有去掩口鼻,拿了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茶:
“柯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雪,您怎的到这荒郊野地来了?”
柯凤章端着热茶猛喝两口,这才缓过劲来,长叹一口气:
“都是柳河源村的那些刁民,在路上挖陷车坑讹抢商贾,连累到了本官。”
崔家主撩了车帘往外看了看,笑道:
“柯大人这么大冷的天还来此惩恶,老夫实是佩服。”
柯凤章小眼转了转,却是问道:
“崔家主,您为何也到了此处?这是要进京?”
崔家主浅饮了一口茶,有些炫耀之意:
“正是进京走走,这不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么,老夫去燕安给我那族兄送点土特产。”
柯凤章闻言肃然起敬,忙拱手:
“原来崔家主进京是去看望崔尚书,下官调任济洲为官前,倒是与崔尚书有过一面之缘。
崔尚书有济世安民之才,乃朝庭肱骨,虽居高位,待人却谦和温厚,下官实是敬佩。
如今崔大人又升任礼部尚书,实乃天下百姓之福也。”
柯凤章也是个马屁精,恬着个脸拍了一大堆马屁。
自称也从本官变成了下官。
其实这柯凤章到济洲任县令前,在京待用之时,只在文庙祭礼上,远远见过一次礼部崔尚书。
这到了他嘴里就算是一面之缘了,估计那崔尚书连他是哪儿的葱都不知晓。
而这崔家主倒也不是别人,正是那霸占万家村煤矿,逼良民为奴的崔家旁支家主,崔进名。
那礼部崔尚书,自然是崔录景了。
其实这崔进名也入不得崔录景的法眼,一个旁支族弟,在他眼里啥也不是。
但这不妨碍崔进名每到逢年过节,就亲自往崔录景府上送些名贵特产。
崔录景高兴时见他一见,不高兴时,直接让他把礼品放门房,连杯茶都混不上。
崔录景虽瞧不上崔进名,但也会给予一些照顾。
毕竟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又还未出五服,且崔进名礼数周全会来事,有点什么事,崔录景偶尔也会提点一下。
当初万启明刚入仕那年,要告崔进名的御状,那奏章被门下省压了下来,就是崔录景打了招呼的结果。
崔进名听得柯凤章拍崔录景的马屁,就似在拍他的一般,朝燕安方向拱了拱手:
“老夫族兄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夙夜劳顿,我这做族弟的也帮不上忙,只能送上一些特产表表心意。”
柯凤章忙道:“崔尚书忠君爱民,实乃下官之楷模。
如若有机会,还望崔家主与下官引见一番尚书大人。”
崔进名很满意柯凤章的态度:
“柯大人客气,像您这样的官也不多见,济洲在您的治理下民风淳朴,百姓安民乐业。
依老夫看,也不用等有机会了,老夫此次进京,就与老夫那族兄提一提您,日后再与你引见。”
柯凤章闻言大喜,眼珠又转了转,突然苦了脸:
“崔家主有心了,如若下官还能在济洲任职,以后您若有事只要招呼一声,下官就给你办了。
只是,恐怕下官这县令也干不长了,唉。”
崔进名见得柯凤章的神色,有些不解:
“柯大人上任济洲县令,不过才数月,难道朝廷又要与你委以重任,将要调任了?恭喜啊!”
柯凤章大摇其头:
“崔家主,刚才您不是问我来此地为何事,又为何如此狼狈么,实是因为…”
柯凤章大倒苦水,将为何来此的缘由说了,又明里暗里的言万启明与姜远不近人情。
想罢他的官还不算,还夺了他的马车羞辱他等云云。
崔进名听完柯凤章的苦水,却是眉头紧皱:
“柯大人,您刚才说来济洲巡视的钦差,姓万?叫万启明?”
柯凤章点点头:“正是万大人,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那万大人本是工部侍郎,怎的就突然出巡到了济洲。”
崔进名心中惊疑不定,万启明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他记得前几年进京给崔录景送礼,那天崔录景心情较好,便亲自见了见他。
曾提及有一个姓万的七品芝麻官,写了奏章要告他霸占万家村煤矿,这事被崔录景得知后,知会黄门侍郎压下来了。
当时崔录景也就提了这么一嘴,崔进名却是记在了心里。
多方打听之下,崔进名才知道那个要告他的那什么万启明,就是二十年前,万家村万秀才的儿子。
那个当年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崽子,居然入京为官了。
崔进名很是庆幸自己这些年的礼没白送,崔录景虽瞧不上他,但有事还真帮忙。
于是,礼送得更勤了,什么高丽来的老山参,一送就送一箱。
至于那告他状的万家小崽子,崔进名也就没多放在心上。
朝堂之上有崔录景压着,而专管收发奏章的门下省侍中大臣,又是崔家的姻亲西门楚,这就更不用担心。
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还能翻天不成?
事实上也如崔进名所想的那般,自那次后,他就再没听到过那万家小崽子的消息了,渐渐的也就忘了。
但谁料,曾经的七品官,不知何时已成四品大员,如今又代天子巡狩,来的还是济洲。
这让崔进名将心,猛的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万家村干了些什么事,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第一个反应便是,万启明这小崽子回来报仇来了。
崔进名按下心中的惊疑,若无其事的对柯凤章道:
“柯大人不必担忧,钦差大人将你停职留用而已,这倒没什么。
但,即便您再有失职之处,钦差大人也不该夺你马车,这寒天雪地的,您要是出个好歹那怎么得了,不恤下属就有些过了。
待老夫休书一封与崔尚书,禀明柯大人在济洲精励图治,功绩颇显,乡绅百姓皆赞。
请崔尚书进谏陛下一番,像柯大人这样一心为民的县令已是不多。
怎可因一时失察之小错,就要被罢官的地步,实是不该。
钦差大人权力虽大,却也不能这般不是。”
“多谢崔家主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柯凤章闻言站起身来一躬身,感激涕零。
但他随即又惊讶的问道:
“崔家主,您不是要进京拜访崔尚书么,何故写信?”
崔进名顿时被问住,咳嗽一声:
“老夫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未处理完。
如今距离过年尚早,老夫且回家中处理一番再进京不迟。
但柯大人之事却是慢不得,所以,老夫写封信让人快马送去燕安,以解柯大人之难。”
柯凤章闻言不疑有他,感激道:
“崔家主真乃仁义之人,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开口。”
“好说好说。”
崔进名神色不变,朝柯凤章拱了拱手:
“柯大人,时辰已不早了,老夫让出一辆马车来,让您先回县衙。”
柯凤章摆手道:“崔家主能让出一辆马车与下官,下官正好需要也就不推辞。
但下官此时还不能回县衙,钦差大人命下官押这些刁民游村,怎敢怠慢。”
崔进名却道:“哎,柯大人,钦差大人无恤民之心,您得有啊。
你看那些刁民,在这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如若冻死了,你也交不了差。
上天有好生之德,圣上有仁厚之心,这些刁民罪不至死,被冻死了,坏的是大周朝廷的名声。”
柯凤章眼睛一亮,这个借口好啊。
“谢崔家主提点。”
崔进名也不怠慢,让后面的马车腾出一辆来给了柯凤章,着急忙慌的要告别。
柯凤章却叫道:“崔家主,您这车上的礼物未搬完啊。”
崔进名笑道:“柯大人,那两箱东西老夫车上装不下了,就顺手送与你吧,万勿嫌弃。”
“这是崔家主带进京送给尚书大人的,下官怎敢居之?”
“哎!柯大人客气,一些小物件而已,算不得甚,老夫也要折返万家村的,到时再补齐就是。”
柯凤章听得这话,用脚尖挑起那两个箱子的盖子,往里瞟了一眼。
见得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名贵药材,另一个箱子里装的全是银子,不由得心下一喜。
暗道崔进名还真是大方,崔家的一个旁支出手就是这般阔绰,那崔家的主支更是不敢想。
崔进名有个任尚书的族兄,尚且还给自己这个小县令送礼,崔家的人能交。
柯凤章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崔进名送的这些东西原本是给崔录景的,定然都是崔录景喜爱之物。
那自己何不拿着这两箱东西,找个时间进京送给崔录景?
又或者拿着这两箱东西,送给钦差大人与丰邑侯?
这不是自己一个子儿不用掏,还能把事办了么。
柯凤章想到此处,客套道:“崔家主如此心意,下官若不受,却是不懂道理了。”
崔进名抚了抚胡须:“柯大人客气,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柯大人能否相帮。”
柯凤章刚收了好处,心情极好:“崔家主请说。”
崔进名叫过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指着他们对柯凤章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俩人是老夫远房侄子,平时跟在我身边跑个腿,倒也机灵。
但他俩一直跟着我跑腿,也不是个事,想请柯大人方便一番,让他俩干个衙役捕头什么的。
他俩的老娘就想让他俩吃上差人的饭。”
柯凤章还以为是什么大忙,就这?
“崔家主客气,小事尔。”
“多谢。”
崔进名将那两个护卫叫至一旁,悄声叮嘱了一番,而后让这二人跟着柯凤章走了。
待得柯凤章一走,崔进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快速的回到马车中,拿了笔墨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个心腹:
“你骑了快马,日夜不停赶往大爷府中,一定要将此信亲手交给大爷。”
“遵命!!”
那心腹接了信,骑了快马往燕安急驰而去。
崔进名坐在马车中,手轻捶茶几,咬牙道:
“好你个小崽子,当年就不该留着你,就该让你与你那不识时务的爹一样下场,如今到成祸害了!”
崔进名暗骂了一阵,下令马车调头回返万家村。
也不怪他这般心慌,实是此事不得不防。
钦差的权力极大,若万启明真的是回来报仇的,这麻烦不小。
虽然崔氏乃大门阀世家,又有崔录景在朝中居高位。
但崔进名毕竟只是一个小旁支,而万启明此时的身份代表的是天子,若真动起手来,崔录景未必会顾得上他。
因为赵祈佑兵陈丰西府之事,崔进名也是清楚的,他怕的是,这是天子要先拿崔家开刀。
若是想对崔家先开刀,那自己这个小旁支,实是一个最好的磨刀石。
如今只有先派人去燕安,请崔录景想个应对之策,而他则回家中安排其他事宜。
双管齐下,才能保万无一失。
不得不说崔进名还是很敏锐的,察觉到了一股森寒的杀意。
崔进名的护卫倒也尽忠,日夜狂赶之下,只用三日夜便至燕安崔府。
崔录景拿着这护卫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暗叫一声不好。
“快,去通知西门大人与王爷,就说老地方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