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的隆中有片野草地,诸葛亮蹲在草庐后的菜畦里拔萝卜,忽听得篱笆外有人哼着小调:“凤兮凤兮,非梧不栖,今儿咋栖到萝卜地了?”他直起腰,看见个胖子叉腰站在门口,头戴纶巾,却歪在一边,像顶歪了的草帽。
“庞士元,”诸葛亮抹了把汗,“又偷我家的菜?”
庞统拍了拍肚子,纶巾上沾着片菜叶:“路过,顺便替你松松土。”他晃进草庐,抓起桌上的米糕就啃,“听说刘备那大耳朵来请你了?”
诸葛亮没吭声,往炉子里添柴。庞统把米糕渣拍在他肩上:“傻不傻?跟着卖草鞋的能有啥出息?跟我去东吴,周瑜那小子还欠我三坛酒呢!”
“你啊,”诸葛亮笑了,“就知道吃酒。”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庞统去了东吴,诸葛亮跟着刘备入川。临别时庞统塞给他个油纸包:“路上吃,我娘做的米豆腐。”诸葛亮打开一看,豆腐早碎成了渣,混着辣椒油,跟庞统的脾气一样,热辣又随性。
入川之战,刘备在涪城设宴。庞统喝得脸红脖子粗,把酒杯往桌上一磕:“主公,咱千里迢迢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的!”刘备瞪他:“你懂个啥!”他却晃着脑袋笑:“我懂?我懂你心里想啥——想拿成都,又怕人说你不义!”
帐外的诸葛亮听见了,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在隆中,庞统教他算卦,说:“天机不可全泄,留三分给自个乐呵。”可这胖子喝多了,啥都往外倒。
“庞士元!”刘备气得摔了筷子,“再胡言乱语,赶你出去!”
庞统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来:“赶就赶,反正这席面,吃得憋屈!”他出门时撞在诸葛亮身上,压低声音说:“孔明,帮我盯着点,我去前头探探路。”
诸葛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眼皮直跳。第二日传来消息,庞统在落凤坡中了埋伏,乱箭穿身。他赶到时,庞统的纶巾掉在血泊里,上面还沾着片蜀地的枫叶。
“士元!”他跪在尸身前,手指触到那片枫叶,忽然想起襄阳草庐前的枫树,秋天时红得像庞统喝醉酒的脸。
“孔明,”庞统忽然睁开眼,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别……别告诉主公,我不是死在‘落凤坡’……”他指着远处的山,“我是看见……看见树上有只凤凰,想抓来给你玩……”
诸葛亮没说话,只是点头。他知道庞统在胡说,这胖子到死都想着逗他乐。可他还是顺着他的话望过去,只见满山枫叶正红,像无数只展翅的凤凰,在风里摇摇晃晃。
五丈原的夜露打湿了诸葛亮的鬓角,他攥着庞统遗留的断箭忽然笑出声。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硌得掌心发烫——当年庞统蹲在草庐菜畦边,拿这箭头剔牙,说“等咱得了西川,要在成都开个酒肆,招牌就画我啃烧鸡”。
“士元,”他对着虚空举杯,陶壶里的蜀地米酒晃出涟漪,“你猜我在五丈原看见啥?”风穿过营帐缝隙,将案上的八卦图卷起一角,露出背面歪歪扭扭的涂鸦:是两个歪戴纶巾的胖子,一个追着凤凰跑,一个蹲在地上笑。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画的。那时他路过落凤坡,从土里扒出半片烧焦的纶巾,回家就着油灯描了这画。月英见了笑他:“庞士元要是知道你把他画成圆冬瓜,能从地下爬上来掐你。”
此刻画像被风掀起,恰好盖住了地图上的祁山。诸葛亮忽然咳嗽起来,血珠溅在画中凤凰的尾羽上,竟像给它添了抹活气。“瞧,”他用羽扇轻点画中追鸟的胖子,“你当年说落凤坡有凤凰,原来是把自个当凤凰了。”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三更天了。他把断箭插进笔筒,却听“当啷”一声,箭镞碰倒了旁边的木盒——里面滚出颗圆滚滚的石头,是庞统当年在襄阳草庐送他的,说“揣着这玩意儿,算卦准”。
石头上还刻着歪字:“卧龙收,凤雏赠”。诸葛亮捡起石头,指尖蹭过“凤雏”二字,忽然想起庞统临死前拽着他的袖子说:“孔明,别学我贪酒,要学我……”话没说完就咽了气,后来诸葛亮才想明白,他是想说“要学我活得痛快”。
“痛快?”他把石头贴在胸口,凉意透过衣衫渗进皮肤,“我把这天下走了遍,却没你当年蹲在草庐啃米糕痛快。”
远处的渭水传来涛声,像谁在大声说笑。他恍惚看见两个身影蹲在河边:胖书生正往水里扔石子,溅了旁边青衫书生一身水,俩人追打着跑远,纶巾和羽扇挂在河边的芦苇上,在晨雾里飘成两朵云。
“先生,该喝药了。”姜维端着药碗进来,却见诸葛亮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石头,嘴角挂着笑。案上的画像被夜露濡湿,画中追凤凰的胖子忽然变了模样——纶巾正了,肚子瘪了,倒像是诸葛亮自己,伸着胳膊去够天上的流星。
如今去落凤坡,当地小孩会指着枫树林说:“看!那是庞士元在追凤凰!”而隆中草庐的旧址上,有块石头总比别处凉,上面的刻字被摸得发亮,游人说那是诸葛亮把心事全揉进了石头里,等着那个爱说大话的胖子回来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