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流与山洪在断崖处汇聚成一道浑浊的瀑布,轰然坠落,奔腾远去。
当茫茫浊浪平息,浑浊的水面渐渐沉淀,被淹没的草木重新浮出水面。
突然,一团微光从泥泞中挣扎着爬出来。
那光微弱,却极顽强,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醒目。
光芒褪去,渐渐显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精疲力尽般,仰面躺倒在沾满泥浆的草地上,湿透的衣襟贴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弧度惊人,那张妖艳的脸颊毫无血色,发丝黏在脸上更显脆弱。
她狭长的眸子半阖,修长的睫毛如振翅的羽翼般轻轻颤动。
半晌,待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被吞噬殆尽,扶楹才从黑暗中缓缓睁眼。
她把紧握的手伸到眼前,纤细的手指舒展开来,掌心里,躺着一个浑身破碎的玩偶。
“替死傀儡”,是她曾经在西方魔幻世界里,由侏儒工匠用秘银和龙血为她锻造的保命之物,能替主人挡下三次必死劫难。
扶楹盯着手里破碎的玩偶,忽而一笑:“契约反噬,确实厉害。”
雄性杀雌性,会致使契约反噬,会死。
同样的,雌性解契,反噬由雌性来担,如果不是有“替死傀儡”,她不会贸然尝试,这要命的经历,来一次就够了。
兽神的怒火不是儿戏,神之力,亦不容屡屡挑衅。
扶楹收起破碎的“替死傀儡”,依然仰卧在泥泞的草地上未动。
湿冷的泥水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却恍若未觉,回想起坠入泥流时,清澜盈满痛苦的狰狞神情,和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眸子半眯。
她解契,并不是真的放弃攻略,真放清澜自由了。
攻略,就像是放风筝。
有人需要松线任其高飞,有人就要收紧线,牢牢牵引。
收放自如,松弛有度,方见云开月明。
清澜对她的排斥近乎本能,那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生理性厌恶。
他或许已经开始动容,攻略也已经初见成效,但太慢了。
如果不给他一记锥心刺骨的痛击,别说完成任务,只怕这辈子都要耗在这无休止的紧绷对峙中。
而她,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任务,她必须完成,就是再桀骜难驯的猛兽,也得套上她的枷锁。
忽然,林子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扶楹蹙起眉尖,坐起身,指尖拂过腰间的契纹,有些惊讶,山洪竟然这么厉害,竟将她卷出了老远,甚至连螣和白沧的定位都微弱了。
兽人低低的交谈声传来。
“岭南,你确定水退下去,能有猎物?”
“废话!水那么大,肯定会把上游的野兽冲下来,咱们捡就行!”
“雨季还要多久才过去啊?这个流浪兽人聚集地我是一点都不想待了!每天都不敢闭眼,生怕睡着被吃了,岭南,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说的屁话,你没看这个雨季兽神发怒,不是地龙翻身就是洪水肆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挑?”
“……”
扶楹听着两人交谈,零星的信息浑浊不清,没什么用。
她刚欲站起身,动作忽然凝滞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垂落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
那里,一朵紫色重瓣花朵似在随着风雨摇曳,上面每一丝纹路都流淌着月光似的清辉,高洁神圣,完全不像是兽神契约的纹路。
此刻,这朵花正灼灼发热。
太近了,近得她都能感受到每一片花瓣舒展时的脉络。
落蘅。
原主的七个兽夫,争奇斗艳,各有不同。
落蘅,绝对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他的兽形不是猛兽,不是飞禽,而是一株照月花。
在兽人大陆,植物因机缘巧合拥有兽晶,成为兽人的概率微乎其微,兴许几百年都不会出一个,可偏偏,命运就是爱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让心狠手辣的原主,遇上了这万中无一的奇迹。
落蘅是照月花,需要照月而生,吸收月华,所以他只有在月华最盛的时候才会现出人形,这本该是他最安全的时刻。
偏巧,在原主趁着夜色,往霜原部落埋腐坏的兽骨时,在崖边发现了他。
月光下,崖壁上垂落的藤蔓交织,一个浑身泛着荧光的少年映入眼帘,他苍白的肌肤上,泛起淡紫色的脉络,发间还缠绕着未及收敛的照月花。
一个万中无一的植物兽人,向来猎奇珍宝的原主怎么可能放过?
植物获得兽晶本就艰难,而落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星纹兽人。
原主借自己部落首领之女的权利,强硬将落蘅带回了绿洲部落。
她会与落蘅结契,只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让后者受制于兽神契约,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
如果说挖出螣的兽晶是一锤子买卖,那对落蘅就是长期的变态折磨了。
一个稀有的植物兽人,是“扶楹”那个寒季最欢喜的玩具。
她最爱看的,就是落蘅无法照月,蜷缩在地上萎靡不振的模样。
他颤抖的身躯,如同一朵凋零的花朵。
落蘅能凝结兽晶,完全是因为月华滋养。
在被原主囚禁后,长期无法正常照月,导致兽晶萎缩,星纹破碎,每每月圆,都会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身体与精神都已濒临崩溃,近乎疯魔。
他确实疯了,绿洲部落覆灭后,不知所踪。
扶楹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真狠呐。
这些兽夫,身心受创不说,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折磨,每一寸骨血都浸透了难以愈合的暗伤。
对落蘅而言,落入“扶楹”手里,远比堕入万丈深渊更绝望。
不出所料,落蘅应该就在这两个兽人口中所说的流浪兽人聚集地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泥浆,朝两个在水中打捞的兽人走去。
清澜暂且晾一晾,她得先看看,落蘅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扶楹走过,碾碎河岸边的枯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两个兽人立即停下动作,耳朵警觉地竖起,直勾勾朝扶楹看过来。
当看到是一个妖艳勾人的雌性时,两人都看直了眼。
她裹着半湿的兽皮,泥浆非但没掩盖她的艳色,反而更添几分野性。
“雌……雌性?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岭南率先回过神来,盯着扶楹别不开目光,他搓了搓手,眼珠子一转:“你是被洪水冲下来的吧?”
说着,岭南就伸手欲要去扶,却在触及扶楹似笑非笑的眼神时,骤然收回手,这是兽人趋利避害的本能。
这个雌性,让他察觉到了危险。
扶楹红唇微掀:“你们刚才说的,流浪兽人聚集地,带我去。”
“您……您是说……”岭南结结巴巴后退半步,屁股后的猴尾都不自觉夹紧了些,试探道:“您说的是黑鳄沼泽那边的聚集地?”
“装傻?”扶楹半眯起眼,指尖窜起一缕火光。
“巫……”岭南膝盖一软,他身后的年轻兽人更是恐惧,直接跪进了泥泞里,他们就是出来找点吃的,怎么会碰上一个被洪水冲下来的巫?
扶楹没动手,只是扔出一头带血的野兽,淡淡道:“带我去。”
猎物的血腥气飘在鼻尖,让两个兽人眼冒绿光,他们已经饿很久了。
“好好!”岭南小心翼翼看了扶楹一眼,一把拉过猎物,旋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连兽耳都讨好地抖了抖。
“巫女大人,您跟我来,穿过这片林子……”
他弓着腰在前面引路,尾巴尖却依旧夹得很紧,身后的年轻兽人扛着猎物,嗅着上面飘来的血腥气,肚子咕噜噜直叫。
“哎哟,您小心脚下……”
扶楹漫不经心踢开挡在脚边的一颗森白兽人头骨,看着远处的沼泽。
落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