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忽然放下茶盏,瓷底与木几相触发出清响:“那你呢,可后悔做这决定?”
禾穗的手顿在灯台上,指尖被烛油烫了一下,却像浑然不觉:“妾身本是泥里的莠草,能攀着世子这棵梧桐树,已是天大的福分。哪敢有旁的念头?只盼着巧姐儿能平安长大,义姐与世子……”喉间忽然哽住,她低头去擦几上的茶渍,帕子在木纹间碾出歪斜的轨迹,“能和顺长久。”
“我问的是你。”他忽然伸手攥住她手腕,烛火在他瞳孔里烧出两簇小兽,指腹碾过她腕间薄纱下的淡青血管,像要将那抹苍白揉进骨血,“撇开巧姐儿,撇开你义姐,单论你自己,可曾想过要嫁与什么样的男子?”
窗外的铃兰香突然浓得化不开,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呛得她眼眶发酸。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为了凑齐赔给村长家的银钱,爹爹被压弯的脊梁,母亲哭红的双眼......
“从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风里的柳絮,“只想着能挣着银子给让家里度过难关,哪敢想什么有的没的?后来进了府……”目光落在他腰间晃动的玉佩上,那是她教巧姐儿亲手编的穗子,“便觉得,能守着巧姐儿长大,瞧着她穿上嫁衣,就挺好......”
他的指腹碾过她腕间薄纱,触到去年为救董府小辈落下的伤疤:“若有一日你能出府,嫁个寻常人家......”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乱响,禾穗抬头望他,却见他眉间凝着雪,眼底却燃着她看不懂的火。那火在瞳孔里碎成金箔,像极了村里晒谷场上,正午时分被晒得发烫的麦芒。
她想起在村里时,那群小子总在田埂上晃荡,裤脚沾着泥点,嗓门大得能掀翻草棚。
同村的王小川会红着脸把偷来的桃儿塞给她,青桃上还沾着新鲜的枝叶,他指尖的温度比桃肉更烫。
李二娃会把镇集上买的饴糖用纸包着,悄悄塞进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兜,糖块在酷暑里化了角,黏得纸包透出油渍。
当家里需要凑银钱时,那些绯红的脸、温热的糖,都变成了躲在门框后瑟缩的眼光,和借口躲进茅房的脚步声。村里人都不容易,她不怪他们......
隔壁的张阿姊嫁得好,男人是镇上的货郎,每次回村都提着新花布,可转头就被婆婆骂“丧门星”,跪碎了半块青砖......
“世子又何必拿妾身打趣。府里的规矩森严,哪有什么‘出府’的路?便是真有……”她轻轻抽回手,指尖掠过他袖间绣纹,“妾身早已习惯了府里的生活......”
禾穗垂眸转身,茜纱裙裾扫过青玉方砖,几瓣铃兰自广袖间跌落,绣鞋碾过碎瓣时,雪色花屑沾在靛青鞋底,恰似碾碎了一痕将沉未沉的残月。
宋怀谦的目光凝在她背影上,见她素白指尖理平被褥,月白罗裙拂过床榻边缘,烛火在她鬓边银铃上跳跃,碎成点点流萤般的光斑。
“且世间最清贵的男儿就立在眼前......”她的声音从纱帐后飘来,轻轻挠在他的心口。宋怀谦将冷透的茶盏按在案上,青瓷底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冽一响。
“夜已深了,世子安歇吧。”她的身影隔着纱帐晃动,恍若一幅被月光泡软的水墨绢画。
铜烛台上的火焰“噗”地熄灭,墨色瞬间漫过屋内。他朝着床榻走去,听着榻上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低笑一声扣住那只欲躲的手腕,“既应下留在府里,便该好好担起自己的责任。我给了你足足一月时间适应......”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手臂上那道蜿蜒的伤疤,指腹触碰到凹凸肌理的瞬间,她的皮肤蓦地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银白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湿润的瞳仁里碎成万千流萤。禾穗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惊得她指尖倏地攥紧了裙角。
“莫怕。”他的掌心覆上她微颤的脊背,宽大的手掌像团暖融的琥珀光,隔着蝉翼般的月白薄衫,将滚烫的温度烙进她骨血。他胸腔里的心跳如擂鼓般撞进她耳际,一下下地,震得她发梢都在发烫。
原来有所依靠的感觉,是这样的,像冬雪初融时撞见第一簇冒头的草芽,像孤雁迷途时忽然听见群鸟的和鸣,连呼吸间都漫着令人眼眶发酸的暖。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春日的暖阳里,渐渐舒展、融化。
宋怀谦的指尖勾住她中衣第三枚盘扣,指腹碾过温润的绢面时,听见她骤然屏住的呼吸。银白月光顺着雕花窗棂爬进来,在她微颤的肩头洇开一片霜色,那道蜷曲的粉色旧疤就卧在月光里,像朵被揉皱的春日芍药,让他喉间忽然滚过一声暗哑的低叹。
禾穗瑟缩着往后仰,雪白的指尖慌乱地去掩那道粉色旧疤,却被他用指节轻轻扣住手腕。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很丑......别看。”尾音轻得几乎要融在月光里。
他垂眸望着她睫毛投下的颤动阴影,指腹缓缓覆上那道蜷曲的痕迹,像触碰一片历经霜雪的花瓣。“不丑。”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浸了夜色,指节摩挲过凹凸的肌理,“你当时很孤勇。”
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喉结又滚了滚,却在抬头时忽然笑了,指尖顺着她锁骨慢慢往上,拂开她鬓边紧张汗湿的碎发。“这般坚韧的性子,什么情况都能趟出活路来。”
禾穗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热浪,忽然想起去岁,母犬龇着血牙扑向力竭的自己时,这人如天神般从天而临,她从来不知道,一柄折扇亦能化作寒刃,将她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撬回人间。
宋怀谦猛地攥住她腰侧,指腹深深陷进软玉般的肌理。“这般时候,还敢走神?“他垂首,齿尖轻轻碾过她肩头狰狞的旧疤,沙哑声线里像是揉碎了砂砾,在墨色里碾出细碎的疼。
禾穗浑身一颤,喉间溢出一声轻哼。她欲伸手抵在宋怀谦胸前,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按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