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里的合欢花瓣,被热水一烫,散出了前所未有的暖香,竟将他身上那缕顽固的莺尾甜意也覆了去。
许是木桶里的水温煨得人骨头发软,许是他掌心碾过掐痕时的力道太沉,那些计较与委屈,都化作了水面上氤氲的雾气,散得无声无息。
她原也没有资格去计较这些不是,既不是他明媒的妻,亦不是他心尖的人,计较这许多,没的惹人笑话。
身体比心诚实得多,像根藤蔓一样,紧紧缠了上去,从耳房蒸腾的木桶边,一路蜿蜒至寝殿雕花的鸳鸯榻上……
往后,随他去吧......
贪欢的下场便是又一次起得迟了,烟雨居的丫鬟们似乎已见惯不惊,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活计。
可接下来的半个月,宋怀谦竟再未踏入她的院落。起初众人只当是她月信将至不便相见,待月事结束好几日,他的身影仍未出现,春桃等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
“姨娘莫不是与世子闹了别扭?”春桃一边理着手中的丝线,一边觑着主位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秀秀听闻这话,飞快抬眼偷觑禾穗,她正垂着眼帘,乌木绣绷上的寿字已显筋骨。绣花针在她指间灵活翻卷,时而没入湖蓝缎面,时而挑出几缕金线,针尖起落间只听得细微的“嗤嗤”声,倒比往日里更显利落几分。
禾穗指尖的银针忽然一顿,寿字边缘的金线锁边被勾得愈发清晰,衬得握绷架的手腕白如羊脂,“许是世子近来差事繁忙。”她将绣绷缓缓转过半圈,银针精准刺入缎面,金线被牵出一道细弧。
春桃与秀秀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狐疑。春桃咬了咬下唇,壮着胆子又道:“世子近来往顾姨娘院里去得勤了些,莫不是……”话未说完,便被秀秀狠狠掐了下胳膊,疼得她险些叫出声。
禾穗手中针线不停,神色似笑非笑:“他既为世子,去哪里都是应当。”可那金线被她扯得紧了些,在缎面上勒出一道浅痕。
秀秀忙笑道:“春桃瞎说的,也就去了两次,姨娘莫要往心里去。”
春桃也赶紧屈膝福身,“是奴婢嘴碎。”
禾穗轻抬眼眸,瞥了她们一眼,“我也只是姨娘,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说罢,便又专注于手中绣活。围绕寿字的云纹,也在她的巧手下渐渐成型,蓝白棕三色丝线交织,宛如天边流动的云霞。
她正用银剪修着线头,去给巧姐儿送枇杷饮的香杏突然跌撞着闯进来,鬓边的茉莉花歪得几乎坠地:“姨娘!沁荷庭的...苏姨娘发动了!”
禾穗猛地抬眼,银剪险险擦过锦缎,剪出的线头簌簌颤动:“何时发作的?”她指尖攥紧绣绷,乌木在掌心硌出青白痕迹,“月份还不足九个月呢。”
“说是巳时中顾姨娘前脚刚走,后脚就见红了......”香杏绞着帕子的手指泛白,帕角被攥得拧成了麻花,“如今整个长风院都在传苏姨娘胎位不正,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世子妃进去都快半个时辰了......”
她望着香杏发颤的眉眼,忽将银剪掷在绣筐里,“咱们去瞧瞧。”
“姨娘?这暑气正盛......”“香杏惊得抬头,却见她已掀了软帘出去。
沁荷庭的垂花门外不少丫鬟仆妇驻足张望,见她过来便纷纷屈膝后散去。产房外的海棠树下,唐嬷嬷正绞着帕子打转,见了禾穗便跺脚道:“您怎么来了!这里血气重,没的吓到你......”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木盆翻倒的巨响,接着是稳婆拔高的嗓音:“使把劲!胎位再不正......“余下的话被一声凄厉哭喊绞碎。
“唐嬷嬷......”她喉头发紧,只觉脚下发软。禾穗扶着春桃的手骤然收紧。春桃腕骨被攥得生疼,却不敢抽手,只由着她指尖掐进皮肉里。
“哎哟!吓着了吧!”唐嬷嬷慌忙来扶,“快回您自个儿院里去!您没经生产的事,哪能见得这等场面......”
“苏姨娘且再忍一忍,唯有胎位转正才能保得母子平安,敬之已快马加鞭往回赶了,只要你平安产下麟儿,你便是端王府的大功臣。”董婉的声音徐徐传来。
回应她的唯有一阵痛苦闷哼。苏姨娘仰躺在猩红锦褥上,鬓发已被冷汗浸得黏在圆润的颊边,原本水葱似的指尖死死抠进床褥。
稳婆满头大汗地伏在她身侧,双手在她隆起的腹部上辗转推按,每一次用力都让苏姨娘浑身剧烈颤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胎位正了!”稳婆突然嘶哑地喊出声,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她小腹一侧,浑浊的眼睛陡然发亮,“快!再加把劲!胎头已经下来了......”
“姨娘!再加把子力气啊!”侍立在旁的佩儿急得跺脚,发颤的声线里裹着哭腔,“已经能瞧见头发了......”
“我......我真的不行了......”苏姨娘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眼尾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泪水混着冷汗滑进鬓角,“好痛......骨头都要裂开了......”
“参汤!快!”董婉猛地拔高声音,目光扫过苏姨娘“苏姨娘......咬住帕子!这口气断不得!”陡然厉声道,“去取剪子来!烧滚了水备着!”
铜盆里的滚水腾起白雾,将窗棂上洇得模糊。稳婆枯手如铁钳般攥住她汗湿的脚踝:“最后一息!使劲儿......”
苏姨娘咬着的猩红帕子已渗出血丝,闷哼声撞在床柱上碎成气音,忽的在某一声颤栗里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微弱的啼哭骤然撕裂帐幔。
“生了!是个小郎君!“稳婆颤巍巍托起婴孩,脐带还连着母体,青紫的手脚却已在空气中乱挥。
“让奴婢瞧瞧小郎君。”苏姨娘望向襁褓的眼神烧得滚烫,沙哑的声线抖得像风中残烛。
佩儿刚将襁褓递到床前,苏姨娘便抖着手拨开沾着血沫的锦缎,指尖触到婴孩皱巴巴的小脸时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