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踏入太尊居所时,西炎王正拿着一把青草,慢悠悠地喂着围在脚边的几只大鹅。阳光洒在他花白的须发上,衬得这位曾经执掌乾坤的帝王愈发深不可测。
“孙儿给爷爷请安。”他执礼的姿态无可挑剔,步履沉稳地停在西炎王身侧半步之处,如同幼年聆听训导时那般恭敬,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孙辈的温顺与继承人的持重。
西炎王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争食的鹅群,嗓音带着历经沧桑的浑厚:“来了?”他随手撒出一把草料,“昨夜的动静,我听到了。”
玱玹的心骤然一紧。爷爷不仅知晓,而且是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关注着这场尚未公开的风波。“是些不成气候的宵小,”玱玹的语气平稳无波,“不足挂齿。”
“哦?”西炎王侧过头,眼珠在夕阳下映出莫测的光。“那你这趟来,是想问问我什么?”
玱玹的指尖微微蜷缩。太尊知道昨夜之事,他选择了一种迂回的方式:“孙儿愚钝。只是觉得,瑶儿身边近来似乎颇为热闹。”他顿了顿,仿佛随口一提,“尤其是那位防风家的二公子,倒是个妙人。”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西炎王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秋日干涸的河床,苍老而粗糙。“热闹些好。她性子活泛,人多才显生气。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玱玹身上,“身为国君,目光更应放得长远些。”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远处的宫墙,“这江山社稷,需要的不是一时意气,而是万世太平。”
“辰荣馨悦……”
玱玹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太尊话语中隐含的深意。“爷爷的意思是?”
“辰荣军虽已归顺,但数百年血仇,岂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玱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西炎王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馨悦那孩子,背后是半个辰荣旧部。娶了她,辰荣军才算真正归心。”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些流言蜚语,不过疥癣之疾。真正的症结,在于如何让曾经的敌人,变成如今的基石。”
“可瑶儿她.....”玱玹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西炎王打断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那是一个帝王审视继承人的目光。“她选的路,与你不同。这江山需要一根能定住风波的锚。”
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玱玹,“你能给她什么?是这四方宫墙内的金丝笼,还是她想要的海阔天空?”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玱玹骤然明白——太尊什么都知道。
“我老了,”西炎王负手而立,望向苍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能留给她的不多。但至少……可以为她剔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微不可闻的低语,却像一道惊雷劈在玱玹心头。
此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哥哥!”
小夭裙摆带起一阵微风。她先是快速看了一眼西炎王,随即直面玱玹:“哥哥,你明知阿念的心思,那么多年她.....”
“小夭!”玱玹猝不及防,厉声打断。他不愿更不敢让小夭将那句关于喜欢的话彻底挑明。那会撕掉最后一块遮羞布,让所有算计无所遁形。
“我的喜欢重要吗?”玱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沁着寒气。“我这辈子的喜欢,是我说了算吗?”
小夭的隐瞒,他尚可以说服自己,她还没准备好告诉自己,情有可原。可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他苦心孤诣多年,甚至配不上一句坦诚。
而朝瑶义无反顾的决绝选择,让他痛彻心扉,这是对他所有情感的彻底否定,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有他的一厢情愿,从来只有他停留在儿时。
他的明月,照亮他生命中所有黑暗的那轮明月。然而现在,那光亮却要尽数照向他人,这让他如何能不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与心痛?
回忆越甜美,现实就越像惩罚。
所有人都骗他。小夭,他看着她长大,为她踏过尸山血海,她却为一个外人瞒他至深。还有她,朝瑶。她明知自己对她的心意,却依然走得如此义无反顾。
既然情谊留不住,那便用这万里江山为笼吧。
要么,她们回来。
要么……他们就一起烂在这王座之下。
“哥哥,娶不到喜欢的人,你可以娶一个全心爱你的人。”
辰荣馨悦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深情,都是建立在你是帝王这个前提下的。她爱的是那个能给她和王族带来无上荣耀的君王宝座。一旦玱玹不是王了,或者触犯了她们家族的利益,这份爱会立刻打折。
这种爱,充满了算计和权衡,看重的是权势,馨悦爱的是“王”,不是“玱玹”这个人。
哪怕哥哥不能娶心爱的女子,小夭也希望哥哥能娶一心一意只有他的人,玱玹登位之后,阿念只来过西炎一次,恭贺玱玹迎娶方雷妃,可他们之间的通信一如过往,阿念对玱玹的情意一如过往。
她明白馨悦的身份,可如今辰荣军归顺,中原氏族背后再无军队支持,辰荣与西炎氏族共融只是时间问题。
玱玹向前一步,逼近小夭,目光却掠过她,死死钉在西炎王身上,仿佛在质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小夭,”他几乎是咬着牙,“你先告诉我,喜欢重要吗?你在乎过我的喜欢吗?爱我的人很多,我就一定娶吗?”
如果她在乎,她怎么会瞒着他,如果很重要,她怎么会不帮他。
小夭被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摄住,一时竟忘了言语。
西炎王负手而立,望着这对在他面前剑拔弩张的兄妹,“只要不越界,便由他们去吧。”他的视线落回玱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毕竟,这院子里多几只猫捉老鼠,也不是什么坏事。”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玱玹的声音嘶哑,“知道瑶儿的选择,知道真相,甚至知道我会来问您。”玱玹的声音沉了下去,“您一直在等我。”
“身为帝王……””西炎王垂眸看着争食的鹅群,“要懂得审时度势,更要知道,稳固的代价是什么。”
“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克制。”
他是在提醒玱玹,身为帝王,任性与私情,皆是需要被锁入深渊的猛兽。而玱玹需要回报的,是沉默,是算计,是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的冷酷。
玱玹站在原地,看着太尊缓步走回殿内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太尊看似退隐颐养,从未真正放手。他像一棵根系深植于大地之下的古树,知晓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却从不轻易显露。
爷爷明明知道自己在意的答案,却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敲打他,他甚至在试探自己是否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对江山社稷的判断!
“孙儿……明白了。”玱玹垂下眼帘,藏住了其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小夭担忧地看着玱玹,她扯住玱玹的袖袍,可玱玹仅仅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没事。”
这是她记忆里哥哥第一次用这么冷淡的眼神看自己,心里有些不安。只因曾经也有人突然这样看自己,随之而来,便是至亲之间渐行渐远。
真相?他口中的真相是什么?
当他转身离开时,西炎王站在殿内窗边,望着玱玹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在帝王心术的天平上,个人的情爱,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筹码。他谋的是万世太平,为此,他可以牺牲任何人的儿女情长——包括他自己的孙儿。
小夭凝视哥哥落寞的背影,心情沮丧。回头看了看伫立在窗边的外爷,毫不犹豫提起裙摆冲进去。“外爷,为何非要娶辰荣馨悦,如今的局势并不是非要娶她,你不也很喜欢阿念吗?”
“因为玱玹不能过河拆桥,迎娶辰荣馨悦只是一个态度,这就是他借助中原势力所需付出的东西。”辰荣氏在中原氏族的地位举足轻重,而辰荣氏只有一位嫡女,同为未来赤水族长的胞妹。
小夭气恼地反驳外爷,“哥哥封赐荣华富贵、权利地位都可以,辰荣馨悦随时可以抛弃玱玹,并不适合做妻子,她......”
“小夭,玱玹的妻子是王后,王后这个位置就注定不是寻常的妻子。”西炎王打断小夭的话,“她做不好妻子,但她绝对是一个好的王后。”
“她是辰荣氏的掌上明珠,身份高贵,血统纯正。把她立为王后,就相当于向全天下宣布新旧势力已经和解,打小在高门大族里长大,家族兴衰、利益权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帝王的王后是需要帮他稳住后方、平衡前朝,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小女人。阿念很好,但目前的局势需要的是辰荣馨悦。”
小夭无力反驳外爷的话,她和外爷都知道,那个既能做好王后又能做好妻子的人,根本不愿意做王后。
她承认自己想法有私心,阿念和玱玹在一起不失为一桩美谈,如今的阿念早已不是曾经的阿念,能力不输辰荣馨悦,而且她心里玱玹是独一无二的,阿念既能做王后也能做好妻子,嫁给玱玹也是她的心愿。
偏偏阿念喜欢玱玹,玱玹拿阿念当妹妹,心里人却是玩花园迷宫的采花蜂。
小夭面对外爷的直视,外爷清明锐利的眼神像是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一跺脚,气急败坏跑回自己的房间。
西炎王失笑地摇了摇头,拿起门背后的锄头,下地给小兔崽子发挥余热了。
午后醒来的朝瑶,全身酸软无力,扭头看着相柳安静的睡颜,不曾想只是这个微小动作,相柳圈在她腰身上的手臂立即紧了紧,身子向她挪了挪。
情到深处这种事,凤哥就是行走的火,从内到外,热情霸道像是要把人融化,咬着耳朵宣告主权。
蛇大人主打反差萌,前期装死鱼,中期反扑,看似是她耍流氓,他任她为所欲为,然后突然给来个反客为主。
用最无辜的表情做最欲的事,用最淡定的语气说最烫的情话。
结果她累趴了,他刚热完身!还挑眉问你:“就这?”
两人如出一辙的事后黏人,凤哥将她整个人焊在他怀里,手臂圈在她腰间,下巴搁她颈窝里,呼吸喷在她皮肤上,连银发都要缠住她的手指。
她和相柳看上去各睡各的,实则彻底长在一起,两人之间连张纸都塞不进去!哪怕只是翻个身,他闭着眼睛也能精准地把她捞回原来的位置。
一个如火般炽烈外放,一个似水般幽深内缠。
看久了,看得嘴唇发干,朝瑶心想笃定是昨晚的错。想下榻去喝口水。她刚有起身的动作,原本似乎沉睡的相柳,那只横在她后颈下的手臂便自然而然地弯曲,腰间的手顺势收紧将她彻底抱在怀里。
她无奈,轻声说:“我就喝口水。”
相柳闭着眼,仿佛仍在梦中,只是手臂上的力道分毫不减。
“松开呀,相柳。”
相柳缓缓睁开眼,那双冰蓝色眼眸在午后的光线下,清澈得像最上等的琉璃。他静静看了她两秒,然后微微抬起头。
就在朝瑶以为他要松开时,他却只是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了她的肩膀,双臂转而环住了她的腰身。
整个人像是大型犬科动物,寻到了最舒适安稳的领地,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他没说话,只是用侧脸轻轻蹭了蹭她的锁骨,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和依赖。
朝瑶......
就这样单纯枕着她,抱着她。可朝瑶就是动弹不得,他身上那点不易察觉的暗香,丝丝缕缕地萦绕着她,比任何锁链都来得有效。
纤细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探入他发间。指尖先是感受到发丝的凉滑,随即是他头皮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