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看着地上那个男人,看着他那只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
一股凉气顺着老金的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了后脑勺。
他在这条陋巷里待了几十年,见过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癫狂,也见过硬汉被活活疼死的惨状。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自己给自己开膛破肚,还要指挥别人给自己接续断骨。
“炭火,烈酒,还有你最细的那根骨钳。”林琛的声音已经微弱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刮他的喉咙。
老金没有动,还在犹豫。
救一个皇城司的指挥使,还是一个被全城追杀的指挥使,这买卖的风险,已经超出了他能估量的范畴。
“整个京城,都想要我的命。”林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弄,“也包括,那个能让你一夜富贵,或者……一夜消失的人。”
“我活着,你才有机会选。”
“我死了,你连选的资格都没有。”
老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握紧了拳头,最终,还是转身走向了药柜。
他拿来了最烈的烧刀子,一整坛。
拿来了他用来处理精细活计的全套工具。
他将那把小巧的骨钳在炭火上烧得通红,又浸入烈酒之中。
“滋啦”一声,白雾升腾。
“先洗。”林琛的命令传来。
老金蹲下身,将坛子里的烈酒,毫不留情地浇在了那团血肉模糊之上。
“唔……”
林琛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张弓,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濒死前的哀嚎。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抽搐,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地面。
烈酒冲刷着翻开的皮肉,冲刷着断裂的骨茬,那股钻心蚀骨的剧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老金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一切,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林琛。
他看到这个男人,在如此非人的痛苦中,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盯着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酒,冲走了大部分的污血和碎肉。
露出了下面更加可怖的景象。
几根掌骨和指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断裂,森白的骨茬刺穿了肌腱和血肉,暴露在空气里。
“这……怎么接?”老金的声音有些干涩,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觉得束手无策。
“骨钳。”林琛喘着粗气,“夹住那根最短的断骨……对,就是那根。”
老金依言照做,用骨钳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截只有半寸长的骨茬。
“另一只手,捏住我的手腕,稳住。”
“然后,把它……推进去。”
老金的手,抖了一下。
“别抖。”林琛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想让我这只手彻底废掉吗?”
老金深吸一口气,手上重新变得沉稳。
他按照林琛的指示,用骨钳夹着那截断骨,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其送回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
“咔哒。”
那是骨骼复位的声音。
林琛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但他只是闷哼了一声。
老金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治病救人。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而牵动丝线的,是地上这个随时都可能断气的恶鬼。
“下一根。”
“偏了……向左半分。”
“用力,听到声音了么?对,就是这个位置。”
时间,在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一点点流逝。
铁铺的密室里,只剩下林琛压抑的喘息声,和骨钳与骨头摩擦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老金已经完全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执行着耳边传来的每一个命令。
他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骇然,再到现在的……敬畏。
他能“看”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处结构,他能感知到每一根骨头最细微的错位。
这已经超出了医术的范畴。
这是妖术。
终于,最后一根错位的指骨,也被强行归位。
林琛的右手,依旧血肉模糊,但至少,它恢复了一只手应有的形状。
“缝。”
林琛吐出最后一个字,头一歪,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撑到了极限。
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任务完成的瞬间,终于断了。
老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林琛,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没有拿起烙铁,而是拿起了那根穿好羊肠线的弯针。
他开始缝合。
一针,又一针。
动作是他从未有过的轻柔和细致。
他不仅仅是在缝合一处伤口,更像是在修补一件……绝世的凶器。
他知道,从他决定救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他鬼手老金的这条船,就已经和皇城司这条即将倾覆的破船,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不,不是皇城司。
是和眼前这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男人,绑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他只知道,京城的这潭水,要比那巷道里的洪水,更加浑浊,也更加噬人。
……
不知过了多久。
林琛在一阵剧痛中,重新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密室肮脏的天花板,而是一张陌生的,盖在自己身上的粗布被子。
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
那只被他自己接好的右手,被木板和布条细心地固定了起来,虽然依旧痛入骨髓,但那股最难熬的灼痛感,已经消退了不少。
他动了动,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力。
“醒了?”
老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
“喝了它。”
林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放心,没毒。”老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要你死,不用这么麻烦。”
他走过来,将林琛扶起,靠在墙上,把药碗递到了他的嘴边。
林琛没有拒绝,张开干裂的嘴唇,将那碗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涌入胃里,然后散向四肢百骸。
身体,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
“外面……怎么样了?”
“全城戒严,到处都是皇城司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老金把空碗放在一边,“他们像疯狗一样,在挖地三尺地找你。”
“你的那块腰牌,我看了。”老金的眼神变得复杂,“皇城司指挥使,林琛。狄公最看重的门生。”
“他们说,你勾结天蝎,毒杀同僚,畏罪潜逃。”
这些,他早就料到了。
李文远既然敢露出真面目,就必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口泼天黑锅。
“你信吗?”林琛问。
老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信官府的任何一句话。”他看着林琛,“我只信我看到的。一个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的人,他图的东西,一定比‘畏罪潜逃’要大得多。”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老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躲在我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我要见一个人。”林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股火。
“谁?”
“狄公。”
老金的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