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最初只是试探性地敲打着枯叶,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很快,那声音便连成一片,继而化作瓢泼的咆哮。
豆大的雨点砸在夯土墙上,冲刷出一道道浑浊的泪痕。
林宇心中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冲出房门,直奔大殿。
那株承载了众人创伤的“问题树”,是他此刻唯一的牵挂。
然而,当他冒雨奔至殿前,却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风雨如晦,小小的破庙前却亮着三处微光。
最靠近殿门的一角,韩四正吃力地将一块哨岗上拆下的旧油毡布固定在两根临时竖起的木杆上,试图为树冠遮挡住最猛烈的雨水。
他那曾经因背负罪责而微微佝偻的背,此刻在风雨中绷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枪。
稍远一些,十二岁的阿箬正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用她们一下午编织的蒲叶和草绳,搭建起一个简陋却坚韧的草棚。
雨水顺着蒲叶的脉络滑落,孩子们的小脸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而在另一侧,谢云归则布下了一个小小的奇阵。
他将几张画着共感阵残符的符纸浸透桐油,制成了几近透明的防潮罩,巧妙地悬在树的上方。
雨水打在油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没有一滴能穿透。
林宇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却没有上前。
他看到,那株“问题树”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并非因为寒冷或恐惧,而像是在认真地“感受”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庇护。
“从前的人,给神殿盖金顶,求的是风调雨顺,免灾避祸。”
蝶娘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下,她那苍老的身形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声音带着古老的调子,却异常清晰。
“如今,他们给一棵会哭的树撑伞。林宇,这才是真庙。”
暴雨连下了三日三夜,仿佛要将天空所有的存水都倾泻到这片苦难的山野。
韩四的油毡被狂风撕裂了两次,他便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阿箬的草棚塌了一回,孩子们哭着,却没一个人跑开,淋着雨,一根根重新将草绳系紧;谢云归的油纸符阵最为稳固,但他却紧锁眉头,死死盯着那几张油纸。
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共感阵的残图,在雨水的冲击下,竟像活了过来。
每当一滴雨水落在油纸上,纸面便会短暂地浮现出一幅模糊的记忆影像,一闪而逝。
他看到了。
韩四的记忆里,不再是紧闭的粮仓大门,而是他终于奋力推开门,金色的麦谷如瀑布般涌出,淹没了那些伸出哀求手臂的饥民。
那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梦。
他看到了。
阿箬的记忆里,是她母亲临终前,用干枯的手握着她,气若游丝地嘱咐:“箬儿,若见雨,莫让人……淋着……”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
那个幼小的、躲在浩如烟海的律令典籍书堆里的自己,正偷偷幻想有一双温暖的手,能为他挡住窗外透进来的、带着寒意的雨。
谢云归抚摸着冰冷的油纸,感受着上面一闪而过的、属于不同人却又相似的温热,喃喃自语:“我错了……律法不是冰冷的条文,不是惩戒与规束。伞,原来‘伞’,才是人心最原始的‘法’。”
在这三日里,林宇几乎没有离开过大殿。
他察觉到,一直以来为他提供灵力支撑、那枚藏于他心口的千年晶石,光芒已彻底熄灭。
他伸手探入树下的土壤,触碰到的不再是那块坚硬的晶石,而是一捧温润的细沙。
晶石已经彻底消解,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微粒,与“问题树的根须紧密地缠绕、共生,形成了一张深入地脉的、温热的网。
他取出一粒细沙,置于掌心。
刹那间,那奔涌了千年的七世记忆,如被驯服的怒江,化作了一片静水深湖。
闽越国的高台、南宋的药炉、明朝的画案、民国的舞台……一幕幕抉择的场景清晰地倒映在湖面,却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不再带来撕裂灵魂的沉重。
他明白了。
业血已尽,执念已释。
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原罪、试图拯救所有人的“渡者”,他只是一个“在场者”。
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撑伞,淋雨。
第四日清晨,雨歇云开,天光乍现。
众人拆除了形态各异的草棚,阳光下,那株被守护了三日三夜的“问题树”,显得格外青翠欲滴。
他们惊讶地发现,在树干朝向大殿门口的一侧,新裂开了一道细缝。
缝隙内,安然躺着一节被蜂蜡封口的空心竹管。
阿箬被众人推举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竹管,启开封蜡。
她从里面倒出的,是一卷用极细的烬线织成的黑色布条。
展开后,上面用工整的小字,绣着三十七个名字——不多不少,正是最初围坐在大殿圆圈里的那三十七个人。
而在所有名字的末尾,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你们撑的不是雨,是未来不敢哭的人。”
蝶娘走上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卷烬线,唇边绽开一个极淡的笑:“我替那棵树,缝了最后一针。这一针,叫‘希望’——不是求来的,是你们自己,一滴雨一滴雨,挣来的。不是给神,是给人。”
当夜,林宇将那节空竹管,郑重地埋回了树根旁,就在那片由晶石化成的沙土之上。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殿,所有人都看到,那株“问题树”的顶端,舒展开了一片全新的叶子。
叶脉之上,再没有字迹,只有一道优美的、向外舒展的弧线,宛如一顶刚刚初开的伞盖。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一条山道上,一个身背行囊的青衣女子停下了脚步。
她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一支用惯了的木笔,凝视片刻,而后用力将其折断,埋在了路边的石块下。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破云而出的天光,低声自语:“下一个破庙,该有人等伞了。”
而在破庙之中,那株焕然一新的“问题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一片带着伞状脉络的叶子,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昨夜韩四值岗时,在殿前泥地上留下的那个深深的脚印上。
像一个温柔的盖章,无声地宣告了某些旧事的终结,与新事的开端。
微风拂过,更多的叶片在枝头簌簌作响,似乎在催促着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