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愿抱紧父皇,拼命摇头。
“不要,我不要,我知道萧大将军也很好,我可以在心里认他这个爹,但是,我永远都不会跟他相认,我就只认你一个父亲,我只有你一个爹。”
谢君临心里倍感慰藉。
他轻轻抚着儿子的背脊。
人啊,就是如此奇怪。
倘若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忘恩负义不要他这个养父,一门心思跑去认亲爹,他一定会百般阻挠,不让那两人相认。
可他的孩子如此亲近他,说什么也不要亲爹,就只要他一个,他又觉得这么好的孩子理应被所有人宠爱着,他不在了,就应该让萧凌昭来履行父亲的责任,就该让萧凌昭替他把这个孩子养得快快乐乐的。
他说,“愿儿,倘若当年不是父皇拆散了你爹娘,你本应该在将军府出生,你本应该被你亲爹疼爱长大,所以,你不用觉得跟你生父相认会对不起父皇,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拆散了你们一家人——”
谢从愿摇头不听。
他不想听那些前因后果,他不想知道当年谁错谁对,他只知道,他是在父皇疼爱下长大的,这十一年的爱,他这辈子都不会遗忘。
他坚定地告诉父皇。
“我会让大将军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可我也会告诉他,我只认一个爹,我永远都是父皇的儿子,是哥哥的亲弟弟。”
说到这儿,谢从愿忽然又紧张辩解道。
“父皇!我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才一直赖着你不走!你不要误会我,我是真的想给你做儿子,真的,我不是贪图荣华富贵!”
谢君临心酸又好笑。
“傻孩子,父皇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慕权势,只是,你亲爹——”
谢从愿打断父皇的话。
“父皇若非要我跟亲爹相认,那肯定就是嫌我贪图荣华富贵不想要我了,父皇你若是不嫌弃我,那你就不要劝我跟亲爹相认。”
十一岁的孩子,将自己埋进父皇宽敞的怀中,深深埋头。
“父皇,你说我一辈子都是你亲儿子,那你也一辈子都是我亲爹,今生今世,我就只有你一个爹。”
“你若不要我,我会难过的,我会一辈子不快乐……”
谢君临还能说什么呢?
这实心眼的孩子非要做他儿子,他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让这孩子难过?
他温柔道,“好,好,那就依你,你不想认,就不认,倘若你有一天想认他了,也不要顾忌父皇,父皇心里是支持你的,父皇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谢从愿抬头望着慈祥宽容的父亲,含泪露出了笑。
他就这么静静靠在父亲怀中待了许久,许久,直到父亲撑不住,昏昏沉沉睡着了,他才起身扶着父皇躺下,给父皇盖好被子。
他转身离开,来到房外。
谢承运一直站着没走,听到动静,转身回头望着弟弟。
“父皇睡下了?”
谢从愿点头。
谢承运什么都没问,轻轻拍了拍谢从愿的肩,“你回去歇着吧,我进去守着父皇。”
谢从愿看着哥哥从身边走过,他忽然拽住哥哥的胳膊。
谢承运扭头看他,“怎么了?”
谢从愿什么都没说,他张开胳膊用力抱着哥哥,一声声喊着哥。
谢承运以为弟弟是害怕失去父皇,找他这个哥哥寻求安慰,他温柔又耐心的一声声应着,弟弟叫一声,他就温柔应一声,然后说一句,别怕,还有哥哥呢。
他的父皇要去世了,他开始学着父皇的样子,去疼爱自己唯一的亲人。
“哥……”
“哥……”
谢从愿泪水涟涟地抱着哥哥。
哥哥好可怜,哥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以为的亲弟弟,其实是谢家的骨血……
父皇一走,哥哥就是真正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谢从愿坚定地告诉自己——
他永远不能让哥哥知道真相,他要藏好自己体内的力量,他得一辈子扮演好这个双胞胎弟弟的角色,在哥哥感到脆弱时,还能从他这个所谓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这儿寻求慰藉。
……
此后几日,谢君临的身体衰败得很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他的憔悴,他的死气,日益明显。
先前还不信他会死的姜太后,如今看着他憔悴的带着死气的模样,终于相信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皇宫里突然就变得沉重起来。
天子即将驾崩,对这些人而言,与天塌了没有区别。
一天又一天过去,谢君临开始吃不下饭。
哪怕是汤,他喝两口也会吐出来。
伺候的人,愈发变得惶恐起来。
很奇怪,几乎所有人都有这种认知——人只要还吃得下东西,就还有救,一个人吃不下喝不下了,那就真的,快要死了……
谢君临吃不下了,每日还要维持病体机能,这身子消瘦起来就格外的快。
短短七天过去,就瘦了一大圈。
看着他凸出的颧骨,谢承运心痛如绞。
他寸步不离守着父亲,生怕自己前脚刚走,父亲后脚就离开人世。
这几日,谢君临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总是说着说着话,他就昏睡过去了,谢承运和谢从愿总要颤抖着伸手去触他的鼻息,才能勉强安心。
这天夜里,昏睡四个时辰的谢君临缓缓醒过来。
他双目混沌地望着跳动的烛火,隐隐约约听到有马蹄声,他艰难问守在床边的谢承运,“是不是你娘回来了?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谢承运还没来得及欢喜父皇醒过来,就被这话问懵了。
他怔怔望着父皇,“父皇听到马蹄声了?”
谢君临望着窗棂,他嘴角含笑,艰难说道,“是啊,你,没听到吗?就在不远处啊,马蹄声那么响……一定是你娘和萧叔父回来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恍惚道,“你听,马蹄声没了,脚步声又响了……一定是他们下了马,朝这边跑来了……”
谢承运头皮发麻,背脊发冷,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的眼泪不断涌上。
他颤抖着握紧父皇的手,大声喊,“传宋神医!快传宋神医!”
谢君临好像丧失了五感。
他听不到儿子在喊什么,他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他只觉得,躺了半个月的他突然轻松了,他好像快要好起来了。
他的眼,望着窗棂,又缓缓望向紧闭的房门。
怎么还没来呢?
他明明听到了马蹄声,也听到了脚步声,怎么,还不推门进来呢?
他等啊,等啊,房门被推开,许多无关紧要的人跑进来了,可是,他一直在等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
有人想要为他把脉,他甩开了手,他艰难撑起身,望着那敞开的门,轻声喊谢承运。
“运儿,你娘是不是还在怨我,她是不是在外面不肯进来看我?你去把她喊进来,你去喊她进来……”
谢承运惶恐得快要站不稳了。
他好害怕。
他父皇,是不是……是不是马上就要……
他想顺从父皇的话出去喊娘进来,可他又害怕自己刚一走,父皇就闭了眼,他含着泪握紧父皇的手,说,“父皇你听错了,娘和萧叔父还在路上,他们还没回来,您躺下再等等好不好?再等等,他们就快回来了——”
谢君临握紧儿子的手,指着门口说,“你娘就在门外,你去喊她,你去……”
见谢承运不动,谢君临侧眸看着儿子,恍惚了一瞬,他抿唇说,“你娘不肯进来是不是?那……”
他握紧儿子的手,“那你扶我起来,我出去见她……我自个儿去见她……”
谢承运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翻涌的悲伤,“父皇!”
他怎么能让如此孱弱的父亲起来,他抹着泪,强迫父皇躺下,“您躺着别动,我出去喊,我出去喊娘进来!”
他的目光根本舍不得从父皇身上移开,一步步后退着离开,直到来到房门口,才转过身去。
他几乎是用跑的,他飞快跑出宫殿,来到大殿外面。
没有马蹄声。
没有脚步声。
娘没有回来。
这一刻,望着漆黑的夜幕,谢承运崩溃了。
他无法冷静理智,他对父皇的心疼让他理智全无,他跪在地上,一边悲痛落泪一边大声喊——
“娘!我恨你!我恨你!你永远别回来!”
“父皇死,你不回来……以后我死的时候,你也别回来!”
“他们才是你的亲人,父皇不是,我也不是,愿儿也不是,我们都是你漠不关心的人,我们连死,都得不到你的怜悯……”
夜风呼啸,残风里只有十一岁少年恐惧又无助的呜咽声在回荡。
这呜咽声越来越悲伤,不知多久,他耳边忽然传来喧闹声。
他缓缓抬头望去。
高墙上,一身黑色大氅的大将军搂着年轻依旧的女子纵身跃下,又几个纵步朝这边飞快赶过来。
禁卫们手持兵器想冲上前,谢承运却恍惚认清楚了那两人。
他不敢置信。
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直到禁卫们的呵斥声响起,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的幻觉,他娘赶回来了!
谢承运大声喊,“退下!”
所有禁卫立刻退下。
谢承运起身踉跄迎过去,刚上前,就被飞奔上前的女子接住搂入了怀中。
“运儿,娘回来了,你父皇还好吗?”
“娘……”
谢承运抬头望着多年不见的生母,哭着攥紧母亲的胳膊往里疾走,“父皇已经糊涂了,恐怕马上就要……”
沈元薇立刻与大儿子牵着手往大殿飞奔。
她不欠谢君临任何东西。
她不想赶回来见谢君临最后一面。
可是,她不能不管她的两个孩子。
对这两个孩子她已经够不负责了,她不能让两个孩子看着最爱的父皇含恨而终,她不能让两个孩子抱憾终身,恨她一辈子。
龙床上,谢君临嘴里已经开始吐血。
他呼吸急促,眼神涣散,他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门口,眼角有泪光浮动。
他还是见不到那夫妻俩最后一面。
那两人,谁也没有原谅他。
可他怪不得谁,他本来就对不起那夫妻俩……
谢君临望向床边痛哭的母亲,皇后,小儿子,还有大臣们,他苦笑着告诉自己,人生总会有遗憾,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他也有,他的遗憾。
就这样吧,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他已经撑了半个月,他,真的好累啊……
在谢君临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哽咽!
“父皇,娘回来了!”
“……”
谢君临恍惚了一瞬,用尽力气睁开眼望去。
那空无一人的房门口,果然出现了两个人。
他的昭妃站在门口,手里牵着他们俩的亲生儿子,他眼睫微颤,这一幕,仿佛与他初见昭妃时的梦境重合……
梦境里,他在大殿里处理朝政,昭妃牵着孩子在大殿外面,他打开门去牵孩子的手,却见昭妃冷漠含恨地望着他,冷冰冰地冲他说——
孩子我已经为你生了,你承诺放过我夫君的呢?谢君临,你夺臣妻,你卑鄙无耻,你龌龊!你这样骗我,你算什么君王,你算什么天子!
谢君临,你强夺臣妻,你让忠臣寒心,你枉为天子,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昔日梦境,与今时今日的场景重合,谢君临恍惚望着沈元薇,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呢喃,“沈元薇,你看,朕直到濒死,也没有像梦里那般囚禁伤害萧凌昭……朕没有害你的夫君……”
沈元薇没想到,谢君临说的会是这句话。
她微愣过后,牵着运儿的手走进房里,走到床边。
她弯下腰看着已经瘦得不像样的谢君临,看着这个男人眼里的执着,她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心酸。
她颔首,“是,皇上是明君,皇上没有害过萧凌昭,从来没有。”
谢君临如释重负。
他朝沈元薇伸出手,“那,你恨我吗?”
沈元薇看着他那双满是希冀的眼睛,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又转头看向一旁哭得眼睛红肿的谢从愿。
她和萧凌昭的孩子,被谢君临养了这么多年,养得这么好,她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就如愿儿在信上所说,她就看在儿子的面上吧……
于是,沈元薇冲谢君临笑了笑,用双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掌。
她摇头。
“不恨,我不恨皇上。”
她说。
“曾经我以为皇上还能活二三十年,所以我心里怪皇上三五年都不能等,非要那么着急拆散我和凌昭,不给别人半点活路,可是,谁知道皇上真的只能活十二年……”
“皇上,我真的不恨你,一点儿都不恨你了。”
“倘若可以,我希望皇上能长命百岁,能看着运儿和愿儿长大,能多享受几十年快乐的时光。”
谢君临望着沈元薇通红的眼睛,听着沈元薇说想让他长命百岁,他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
他孩子的娘,不恨他。
看到他快死了,他孩子的娘红了眼眶。
他没有遗憾了。
他想要的都得到了,不是吗?
他艰难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沈元薇的眉宇。
“若有来生,我希望老天爷能让我在十六岁的年纪,与十六岁的你相遇,那时候的我,不曾娶妻,不曾有许多妃嫔,也不是你眼中大你十八岁的老男人,我们一定能结为夫妻,像你和凌昭此生这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沈元薇含笑颔首。
“好,若有来生,来生我一定许给皇上。”
谢君临听到这句承诺,终于彻底圆满。
若有来生,该多好?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道白光,好像是来接他离开这枯槁衰败的身子,送他去往来生的……
他的手,缓缓从沈元薇脸上滑落。
谢承运谢从愿声嘶力竭的一声“父皇”,宣告了他生命的终结。
沈元薇看着痛哭挤上前的太后和皇后,起身退后来到英俊如昔萧凌昭身边,与萧凌昭一同跪下,为皇帝送行。
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嗓音,告诉萧凌昭。
“我骗他的,让他走得瞑目罢了。”
“若真有来生,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即便他能与我在十六岁相遇,他也不是你,他依然是霸道不讲理的皇帝,没有人能取代这个让我深爱的你,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与我天生一对。”
萧凌昭侧眸看了眼他的妻子。
他眼神柔软。
不光皇帝死而无憾,他也一样。
若有来生,他希望再没有皇帝再来掺和,就只有他和元薇,幸福快乐的生活。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