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沉默地盯着他。
盯着这个一身玄色龙袍的年轻皇帝。
片刻。
檀玉缓缓眨了下眼,问出第一个问题,“所以……我经历的那场刺杀是假的,压根根本没有什么刺客?对么?”
薛奉雪没有办法再说谎,于是便点了下头。
“没错。”
得到答案,檀玉眼底闪过瞬间的迷茫。
“……为什么?”
他反应过来后,面无表情地问面前的男人。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么一场所谓的刺杀,为什么他醒来会在宫中?
既然只是一场随心而起的游戏,他们两个就那么结束了不好吗?
何必还要纠缠不清呢?
这些问题几乎写在檀玉的脸上。
薛奉雪眼底划过一丝心痛。
他低头,宽大的掌心轻轻抚摸着檀玉柔软的脸颊,语调偏执,嘴唇又贴到他脸上:“因为小玉不要我了,我不高兴。”
“……”
檀玉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噎了下。
他赌气地想:哦,你不想就能这样吓唬我吗?
还是说因为身份是尊贵的皇帝,所以可以不管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难道你没收到我让和尚给你带的话吗?”
檀玉微微皱眉,一点点往后挣脱,推拒着面前男人的肩膀:“陛下,我们这样没意思,您还是放我离……”
剩下的话檀玉没说出来,因为薛奉雪的大手紧紧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陛、下?”
薛奉雪咬牙咀嚼着这个自己已经听习惯的称呼,可为什么从檀玉嘴里说出来就那么刺耳?
他冷笑一声,钳制住檀玉的脸,让他看向自己,深邃的眼底漆黑一片。
“小玉,别再这么叫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听。”
薛奉雪受到的刺激不轻,那天活生生被檀玉一句“算了”气吐血,眼下好不容易把人抱在怀里,听不得一点檀玉要离开的话。
“小玉乖,和夫君说什么都可以,生气的话打我也可以,就是不许再让我听见这些刺耳的东西了。”
薛奉雪把檀玉抱紧,修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怀中少年发抖的下颌。
“小玉会做到的,对不对?说话,告诉我你不会再想离开。”
“你、你怎么了……”
檀玉被男人明显不寻常的状态吓了一跳。
印象里薛奉雪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对待任何麻烦都游刃有余。
但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对方就像餍住了一样,眼底缓缓蔓延上了红血丝,勒着他的手臂力气大的惊人。
“说——”
“说你知道了,说你不会离开。”
檀玉疼得喘息一声,偏过头去,颤声说:“我知道了,我、我不走……”
“放手,你勒的我好痛!”
他清脆的嗓音发着抖,听起来像求饶一样。
……
真是,怎么总是可怜兮兮的?
薛奉雪心下满意,轻笑一声。
他低头在檀玉饱满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好乖,还知道和夫君撒娇呢……”
?
有病!
檀玉本来就在气头上,听见这句话更是不想理他。
正在此时,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声。
檀玉从不跟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按照薛奉雪现在的精神状态,他知道自己根本逃不掉。
于是——
檀玉抿唇,垂下眸子,伸出手拽了拽对方的袖子,乖乖道:“薛奉雪,我饿了……”
薛奉雪听见他终于像平常一样喊自己名字,眼底的墨色逐渐褪去。
淡漠的薄唇弯了弯,起身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起来,掌心在后背拍了拍。
“好乖,就是这样,去吃饭吧。”
直把屏风后的老太监看得眼皮直跳。
就算是先帝对待最宠爱的美人妃子,也没有像陛下现在这样的啊!
陛下千方百计,结果强制回来了一个祖宗吗?
饭桌上。
听薛奉雪身边的那个老太监交代,檀玉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日。
这三日一直是薛奉雪亲自照顾他,从不曾假手于人,因为昏迷的人没有办法咀嚼,薛奉雪就用小汤匙一点点喂他好克化的米粥。
往往一喂就是一个时辰。
现下檀玉醒了,那点东西早就消化,他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实属正常。
“烫不烫?”
檀玉摇摇头,他身上裹着玄色的宽大外袍,整个人都被薛奉雪抱在怀里。
皇帝亲自做着伺候人的事,汤匙舀一勺红糖燕窝,吹得温热再贴心地喂到怀里的人嘴边。
“张嘴。”
宫人垂着眼皮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檀玉也觉得这场面有点荒谬。
但他完全不敢拒绝,因为一旦嘴巴闭紧,薛奉雪的表情就会沉下去。
可怕的很!
檀玉生气归生气。
可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点气是跟平时耳鬓厮磨的情郎生的……
而不是现在这个身着龙袍的尊贵帝王,
一顿饭吃的食髓知味。
隔着外袍,檀玉的肚子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摸了几下。
有点痒,檀玉没躲,浓密的睫毛抖了抖。
薛奉雪摸完肚子就放下碗,大有不喂的架势,檀玉顿时有点震惊。
他张了张嘴:“我没吃饱呢。”
薛奉雪扫他一眼,语气温和:“你才刚醒不宜吃太多,容易积食胃疼,听话,晚点再吃。”
檀玉“啊”了声,恋恋不舍地看着盘子里还没怎么太动过的菜,小脸垮下去。
好不可怜。
薛奉雪罕见地没因为檀玉的难过而心软,而是直接命令道:“撤下去,叫太医令过来。”
讨厌死了。
果然还是那么独断专行!
檀玉在心里不高兴的嘟囔。
……
太医令来时,他已经被薛奉雪亲手换上了制衣局早早准备好的新衣裳。
嫩芽似的柳叶绿,裹在少年人单薄美丽的身体上,领口一圈白色的兔毛,衬得檀玉那张脸唇红齿白。
太医令不敢多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小公子。”
檀玉不适应这架势,吓得往旁边缩。
在民间,遇上一个年逾六十岁的老头子给自己磕头行礼,那可是要折寿的!
薛奉雪一把将人捞回来,强行按在腿上,“坐好。”
他对太医道:“平身吧,朕让你过来,便是想给他看看身体。”
“微臣遵旨。”
檀玉微微睁大双眼。
薛奉雪明明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看大夫!
檀玉小时候总是生病,喝过许多苦药,结果就是长大之后他不仅没有习惯。反而更加害怕吃药。
若是生病,一碗中药灌下去能吐出来至少一半。
往往吐的腹部绞痛,眼泪汪汪,还得继续端新的药,再灌进去。
太痛苦了。
檀玉这下更加不高兴了。
他心下委屈,一巴掌拍在薛奉雪脸上,呜呜地叫:“我不要,我不要!走开!”
肯定是故意欺负他,明知道他喝药就吐,来来回回折腾完檀玉眼泪都流干了……
这个黑心皇帝!
太医令脸都吓白了。
他没想到陛下抱回来的这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美人公子醒来后,脾气居然这么大——
敢跟陛下吵不说,还给了陛下一巴掌!
宫人的脸色也是惨白,一排排无声跪倒在地。
陛下的性子他们清楚,不管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他都绝不是什么温和好脾气的人。
这漂亮的小公子实在是可怜,刚醒来不久就要被陛下处置了么?
薛奉雪完全没在意他被檀玉打了那么一下。
他把怀里乱挣扎的人抱紧,掌心一下下顺着檀玉后背,嗓音低沉温和:“好了好了,不叫他给你吃药。”
“我们小玉不喜欢苦的,夫君都知道。只是看看身体,好吗?”
“听话,乖,别怕。”
檀玉知道自己在作,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平时情绪那么稳定,根本不会这样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在旁人怀里又哭又闹。
可面对薛奉雪,他就是生气,就是不高兴,就是想发脾气。
檀玉吸了吸鼻子,抿着嘴唇,眼眶还有几分湿润:“……你说真的?”
薛奉雪被他这么睁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看,心都化了。
“自然,君无戏言,小玉没听过么?”
他面对面抱着檀玉,让他把脸埋在自己肩膀上,同时握住檀玉的手臂,分出一只手递给太医。
“看一下吧,能食补就食补,能温养就温养。”
太医令早已目瞪口呆,机械地上前,机械地搭脉。
少顷,诊脉结束。
薛奉雪放下檀玉的袖子,“……如何?”
太医令道:“回陛下,小公子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营养未跟上,身体还有些亏虚,一到冬日就容易浑身发冷,一到夏日又容易燥热。”
“臣给开一副食补的方子,按照方子只需好好养着即可。”
薛奉雪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听见了吗?”
薛奉雪捏着檀玉的下颌,给他擦脸上的眼泪,“不给小玉喝药,也不针灸,吃些补品就好了。”
檀玉咬着嘴唇,不理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
这是还不怎么高兴呢。
*
下午的时候,宫人将檀玉的药膳端上来。
太监试过毒,又用了银针试验,确认没问题这东西才能入檀玉的口。
檀玉看着碗里的药膳,微微皱眉,鼻尖贴上去嗅了嗅。
没有什么恶心的中药味,但感觉闻起来也不怎么好吃。
“……不想吃。”
薛奉雪看着他低头时露出的雪白的一截后颈,掌心盖上去,不轻不重捏了几下。
檀玉抬起头瞪他。
薛奉雪抬手摸了摸他细腻的脸颊肉:“乖,吃完有奖励。”
檀玉又不高兴的冷哼一声。
他才不是那种为了奖励就会屈服的人。
一刻钟后。
檀玉嘴里含着甜丝丝的糖块,心满意足地表情出卖了他的心情,哪怕叫薛奉雪捏着下巴亲了几下也没生气。
果然,还是喜欢甜的东西。
这个距离,薛奉雪能闻到檀玉嘴巴里甜丝丝的糖味,心下微动。
“小玉想不想去御花园走走?”
檀玉不咸不淡扫他一眼,翻身滚到榻上,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留给薛奉雪一个冷漠的、圆圆的后脑勺,阐明了他现在坚定的态度
——想都别想,他才不去。
“我困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薛奉雪有点气笑了。
“行,不去也好。”
檀玉因为他隐瞒身份怨他,薛奉雪认。
但不巧,他这里也有笔账等着跟檀玉算呢。
一声不吭让和尚传个话就想和他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我现在去书房处理政务,小玉听话,乖乖待在这里休息,有什么事就喊外面的宫人去做。”
薛奉雪站起身,整理好身上被檀玉弄乱的龙袍。
他扫了眼屏风外侍立的赵德福,命令道:“让人看住他,朕回来之前不许让他乱跑,听见了吗?”
赵德福连忙躬身道:“是,奴才遵旨。”
脚步声渐远,消失。
龙榻上的檀玉睁开眼,捏着被角,被窝里暖洋洋的,嘴里的糖块很甜,心里头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明明下定决心要忘记他的,怎么叫人掳走放在这里还会觉得有点安心?
真是没出息。
不过薛奉雪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你救了沈兆一命,以他的脑子也到了幡然醒悟爱上你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放你走,可你真的还会喜欢他吗?”
比起沈兆的喜欢,檀玉宁可待在皇宫!
安远侯府是可怕的地方,如果自己真的被强行逼迫和沈兆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不得安乐。
那两个姐弟关系的妾室,是安远侯夫人强行给沈兆纳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沈兆做不了主。
檀玉不喜欢被人欺负、磋磨。
也不愿谨小慎微地一辈子都待在侯府。
沈兆不是薛奉雪,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允许他像这样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这辈子还很长,檀玉不想做一个人人都可以戳脊梁骨唾骂嘲讽的男妻,那样的日子简直是生不如死……
他才不要呢。
檀玉枕头底下不知道何时被放上了那枚还回去的碧绿玉佩。
他握着玉佩,呢喃道:“薛奉雪,如果你对我是真心的……就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吧……”
檀玉是个很胆小的人。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愿意迈出那么一小步。
御书房内。
薛奉雪冷脸批着奏折,手腕上刻着他名字的银珠子手串闪着淡淡的光。
直到锦衣卫指挥使前来禀报。
说沈兆中毒清醒后,果不其然第一时间派人去了山崖下寻找檀玉的尸身。
因为锦衣卫早早得了命令,用一和檀玉身形相似的死囚代替。
悬崖那么高,人摔下去必定面目全非,在做事滴水不漏的锦衣卫面前,区区安远侯之子查不出任何证据。
“沈大人他不顾安远侯阻挠,执意为小公子办了场葬礼,眼下侯府门前还挂着白幡……”
薛奉雪闻言弯了下嘴角。
“区区稚子,让他这么死心也好。”
沈兆新婚不久的夫人“意外身亡”,跟他即将要风光大娶的宝贝皇后有何干系?
薛奉雪知道檀玉还在生自己的气,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若是让他继续放任檀玉一个人留在安远侯府,被那家人磋磨,他是绝对不肯的。
宫人带着一身寒气,跪在帝王面前。
“陛下,小公子睡着了。”
薛奉雪闻言没有什么反应,只随意在奏折上写了“准”字,然后才问:“他睡之前都做什么了?”
宫人支支吾吾,“这……陛下,奴才不敢说。”
薛奉雪想也知道檀玉不会说什么好话,于是道:“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罪就是。”
“是,小公子睡之前先是在榻上滚了几圈,然后脱了外袍,跳下榻喝了几口茶。”
薛奉雪心道:这是热了,渴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太监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硬着头皮道:“因为离得远,奴才听的不真切,小公子依稀就是骂您是讨厌鬼、昏君、不要脸之类的……”
说到最后,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
本以为帝王会生气,却不想薛奉雪却笑了。
“好吧……那朕这个不要脸的讨厌鬼昏君只好去看看他了。”
骂人都那么可爱,小宝宝,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