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手里牵着匹瘦马,留着络腮胡的脸掩不住眼尾的褶皱,正是许术。
许明昭(许怀夕)的三哥。
多年未见,他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鬓角竟已染了些风霜。
许怀夕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攥紧了沈云岫的手腕。
“怎么了?”
沈云岫察觉到她指尖的力道,低头看她时,却见她目光直直地望向另一侧。
马蹄声踏碎晨雾,那红衣女子正骑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身后跟着几个护卫。
她看见城墙下的许术,立刻勒住缰绳,语气里的骄纵散去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三舅舅,你可算来了!”
许术转过身,看见女子时眉头微蹙,语气沉了沉:“胡闹!让你在驿站等着,谁让你跑出来的?”
“那破地方哪能住人?”
女子撇嘴,视线扫过旁边的许怀夕,忽然顿住,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换上惯有的轻蔑。
“哟,这不是昨天抢房间的丫头吗?怎么,也想跟着去将军府?”
许术这才注意到许怀夕,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辨认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你是……”
“萍水相逢罢了。”许怀夕收回视线,声音平静无波,“我们还要赶路,先行一步。”
说罢她拉着沈云岫就要走,那女子却催马往前几步,挡住去路。
“急什么?我大舅舅最是好客,不如跟我们一同走?也好让你见识见识将军府的气派,省得戴那些地摊货丢人现眼。”
沈云岫将许怀夕往身后护了护,抬眼看向许术:“这位先生,令甥女似乎对我们有些误会。”
许术的目光在沈云岫脸上转了转,又落回许怀夕身上,忽然叹了口气。
“小女顽劣,多有得罪。姑娘若不嫌弃,便一同上路吧,也好有个照应。”
许怀夕刚要拒绝,却见许术朝她递了个隐晦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几分复杂,像是有话要说。
她顿了顿,终究点了点头:“多谢。”
那女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哼了一声,调转马头往前去了。
许术牵过马,对两人道:“路上颠簸,委屈二位了。”
沈云岫扶着许怀夕上了随行的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许怀夕听见许术低声对护卫吩咐:“看好大小姐,别让她再惹事。”
马车缓缓驶动,沈云岫见许怀夕一直望着车窗外发呆,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认识?”
许怀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故人的兄长。”
她指尖摩挲着昨日沈云岫送的荔枝核,忽然轻声道:“那姑娘是许家人。我们进城后先不去将军府了。”
沈云岫“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车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前路漫漫,将军府越来越近,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似乎也快要浮出水面了。
一行人抵达岭南郡时,日头已偏西。
许术再三邀请许怀夕和沈云岫住进将军府,却被她婉拒了。
“多谢先生好意,我们自在惯了,住客栈更方便些。”
许怀夕微微欠身,语气客气却疏离。
沈云岫站在她身侧,始终握着她的手,不问缘由地支持她的决定。
林婉在一旁冷笑:“怕是不敢吧?也对,这种人家,哪配进将军府的门。”
许术瞪了她一眼,终究没再勉强,只道:“若是有需要,随时派人去府里传话。”
两人寻了家临着巷弄的客栈住下。
夜色渐深,许怀夕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见到许术的瞬间,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
大哥、二哥、三哥还有爹娘……
她辗转半夜一直没有睡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可这安稳没能持续到天亮。
夜半时分,许怀夕开始做起噩梦。
梦里南召战场,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张与自己相似却狰狞的脸。
娘被那个和自己相似的人伤了,最后……
还有爹战死…
她反复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浑身却烫得惊人。
次日清晨,许怀夕久久不曾出门。
沈云岫心中担忧不已。
他破门而入,探头一看,许怀夕蜷在床角,脸色潮红,嘴唇干裂,眉头拧成一团,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抖。
“怀夕?”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飞奔着找小二去请大夫,回来时手里还攥着向掌柜买的冰帕,小心翼翼地敷在她额上。
大夫诊脉时,沈云岫就站在一旁,背挺得笔直,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直到听见大夫那句“脉象浮数,是高热不退”。
他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问:“可有大碍?”
大夫捻着胡须,又仔细把了把脉,忽然“咦”了一声,神色变得复杂。
“姑娘这脉……不止是高热,怕是有了身孕。只是如今忧思过甚,又染了热症,两相夹击,凶险得很啊。”
沈云岫猛地僵住,瞳孔骤缩。怀孕?
他下意识看向许怀夕苍白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那便请大夫快些开药。”他急道。
沈云岫对妇科和儿科涉猎不多,也是心急了。
“不可。”大夫摇了摇头,“胎象本就不稳,此时用药,怕是会伤及腹中孩儿。只能先物理降温,再看能否熬过这几日。”
话音刚落,许怀夕忽然低低呻吟一声,眼角沁出泪来,似是又陷入了噩梦。
沈云岫立刻俯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在呢,别怕。”
他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用温水一遍遍给她擦身降温,喂她喝温水时,会先自己尝一口,确保温度刚好。
许怀夕偶尔清醒片刻,看到的总是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那双紧紧握着自己、从未松开的手。
“沈云岫……”她烧得迷迷糊糊,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是不是……很差劲?”
“不是。”他立刻打断她,用指腹擦去她额角的汗,“你很好。”
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可看到她难受,他的心就像被火燎着。
听到她轻声呓语,他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这种在意,无关记忆,早已刻进骨髓,融进血脉里。
窗外的天色暗了又亮,沈云岫始终没合眼。
他看着许怀夕烧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她无意识蹙起的眉头。
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将军府的方向,眼神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
将军府到底有什么,他倒是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