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雪化得急,十字坡的土路翻出黑泥,踩上去“咕叽”响。孙二娘蹲在老槐树下,用铁锹撬着冻硬的地面,铁刃撞在石头上迸出火星,震得虎口发麻。树根下的石板比上次厚了寸许,边缘还抹了层新泥——是张青昨夜悄悄加固的,说是“防着些不该来的眼睛”。
“当家的,搭把手。”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铁锹往石板缝里插得更深,“戴宗今儿一早就得走,那批伤药再不从地窖运,过了济州府的关卡就来不及了。”
张青拄着拐杖凑过来,伤腿还没利索,往石板缝里塞了根劈开的枣木楔子:“急啥?药早裹在腊肉里了,就算官府搜,也只当是年货。”他用锤子往楔子上砸,石板“咔”地裂出细缝,“倒是你,昨儿李二来说,村口的老井被官府封了,说是‘恐有匪人投毒’,实则是想断咱的水。”
孙二娘把铁锹往地上一拄,喘着气:“断水?他们忘了这地窖里的暗渠?”她往裂缝里瞅,黑黢黢的能看见木梯的影子,“前儿陈阿狗清渠时,说暗渠那头的芦苇荡动过土,像是有人踩过。”
张青的锤子停在半空:“你是说……官府发现了?”
“不好说。”孙二娘拽着铁锹往后拉,石板终于掀开,露出个黑窟窿,潮气混着霉味涌上来,“阿狗他爹当年挖这暗渠,一头通地窖,一头连梁山泊的芦苇荡,说是‘留条后路’。如今这后路,怕是要成险路。”
地窖里的木梯沾着水汽,踩上去“吱呀”响。孙二娘举着松明火把往下走,火光在岩壁上晃出晃动的影子,照得码在墙角的药箱格外显眼——都是武松托人捎来的,治刀伤的金疮药,裹在腌透的腊肉里,油汪汪的瞧不出异样。
“这些药得分三批走。”她用手掂了掂药箱,分量比上次沉,“戴宗带一批走密道,张屠户挑着肉担走官道,我跟陈阿狗走暗渠,从芦苇荡绕去梁山泊,三路保准有一路能到。”
张青扶着梯阶往下挪,拐杖在岩壁上磕出闷响:“你走暗渠?那水道窄得只能容一人,万一……”
“万一被堵,我就往回退。”孙二娘打断他,火把往暗渠入口照,渠口用麻袋堵着,里面塞着干草,“阿狗说暗渠里有三处岔口,左拐是死路,直走通芦苇荡,右拐……”她顿了顿,火光映着她眼里的沉,“通济州府的护城河,是当年留着逃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天刚蒙蒙亮,戴宗就裹着寒气进了铺子。他解下背上的信筒,往灶台上一放,竹筒底沾着的泥带着河腥气:“宋大哥捎话,说梁山泊西寨的弟兄染了风寒,急需这批药,最迟初三得送到。”他往火边凑了凑,手冻得发僵,“昨儿过济州府,见关卡上多了些生面孔,腰里都别着铁尺,说是‘奉旨巡查’,实则是高俅派来的人。”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舌舔着锅底,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冒泡:“高俅的人?他们来凑啥热闹?”
“听说梁山泊的细作在东京露了马脚,”戴宗喝着热粥,喉结滚动得急,“高俅怀疑细作从十字坡过,特意让人来盯。那领头的姓赵,是高俅的管家,前儿还来铺子里买过包子,说‘馅里的花椒够劲’。”
张青往灶膛里塞了根硬柴:“姓赵的?我记着他左手小指缺了半节,像是被啥咬的。”
“是被狼咬的。”孙二娘端出裹着药的腊肉,用油纸包好塞进戴宗的行囊,“前儿王寡妇去城里给人缝补,听见茶馆里说,这姓赵的当年在沧州府当差,为了追个逃犯进了狼窝,断了指才保住命,打那以后见了带毛的畜生就发怵。”
戴宗把行囊往肩上一甩,铁尺在腰间硌得慌:“我走密道,你们多当心。”他往老槐树那边瞥,“官府的人若真敢动暗渠,就往腊肉里掺巴豆,让他们拉得站不住脚。”
送走戴宗,孙二娘让陈阿狗去暗渠清淤,自己则往地窖搬新蒸的碱面馒头。张青拄着拐杖在门口望风,见李二背着半篓青菜往这边走,裤脚沾着的泥里混着芦苇絮——是从暗渠那头的芦苇荡来的。
“孙当家的,”李二把菜篓往地上一放,声音压得低,“芦苇荡的入口被人插了竹签,上面还系着红绳,像是官府的记号。”他往灶边凑了凑,青菜叶子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我假装割草绕了绕,见有三个汉子蹲在柳树下,手里的刀用布裹着,却露着刀柄上的铜环——是高俅府里的样式。”
张青的拐杖往地上一顿:“果然是冲暗渠来的!”
孙二娘往菜篓里塞了几个热馒头:“李二,你去告诉张屠户,让他挑肉担时故意往官府的关卡撞,多磨蹭些时辰。”她往地窖瞥,“我跟阿狗趁这功夫把药送走。”
陈阿狗背着个藤筐回来,筐里装着清淤的铁钩,钩尖挂着块撕碎的绸布,绿莹莹的闪着光:“嫂子,这是在暗渠里勾着的,像是……官服上的料子。”
孙二娘捏起绸布,指尖蹭过上面的暗纹——是高俅府里的“缠枝莲”,针脚密得不像民间手艺。“他们果然进去过。”她把绸布往灶里扔,火苗“腾”地窜起来,“阿狗,把你烧的瓷哨带上,暗渠里每隔三丈有个气口,吹三声长哨,梁山泊那边的弟兄就会接应。”
暗渠的入口比想象中窄,孙二娘猫着腰往里钻,藤筐里的药箱撞在岩壁上“咚咚”响。陈阿狗举着火把跟在后面,火光映得渠壁上的青苔湿漉漉的,滑得能照见人影。渠底的水刚没过脚踝,冰碴子硌得脚生疼,却不敢停——水面上的涟漪还没散尽,像是刚有人走过。
“嫂子,你看。”陈阿狗突然停住,火把往前面的岔口照,左拐的死路上堆着捆干芦苇,原本该是直挺挺的,此刻却歪在一边,露出下面的泥脚印,足有三寸宽,“是男人的脚印,还带着铁掌。”
孙二娘往藤筐里摸出把短刀,是张青磨了三夜的,刃口在火光里闪着冷光:“别出声,跟着脚印走。”
左拐的死路比想象中深,走了约莫五十步,岩壁突然往里凹,露出个能藏人的石龛。陈阿狗的火把往里面照,惊得里面的人“嗷”地叫起来——是个穿着绿绸衫的汉子,手里还攥着把短刀,刀柄上的铜环晃得人眼晕。
“姓赵的?”孙二娘认出他缺了半节的小指,短刀往他喉咙上抵得更近,“官府的人果然找到这儿了。”
姓赵的抖得像筛糠,绸衫被渠水浸得透湿:“孙老板娘饶命!小人……小人只是奉命来看看,没敢惊动!”他往石龛里缩,碰掉了堆在里面的药渣——是梁山泊弟兄熬药剩下的,被他捡来当“罪证”。
陈阿狗往石龛里摸,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张地图,画着十字坡到梁山泊的路线,暗渠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写着“初三午时,引兵围堵”。
“引兵围堵?”孙二娘把地图往火把上凑,火苗舔着纸角,“你当我们是傻子?这死路只有进口没出口,围堵?怕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儿!”
姓赵的突然往陈阿狗那边扑,想夺火把。孙二娘早有防备,短刀往他手腕上一划,血珠滴在渠水里,染红了半尺水面。“别动!”她往他嘴里塞了块抹布,用藤条捆在岩壁上,“等梁山泊的弟兄来了,再带你去见宋大哥,说说高俅的‘好主意’。”
往直走的岔口去时,陈阿狗的手抖得厉害,火把差点掉水里:“嫂子,他要是喊人咋办?”
“喊也没用。”孙二娘往死路的入口堆了些湿芦苇,挡住光线,“这暗渠里的回声邪乎,他喊破喉咙,外面也只当是风声。”她踩过水洼,涟漪里晃出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阿狗他爹临终前说的话——“这暗渠通的不是路,是人心,信得过的人走得稳,信不过的,一步踏空就是深渊”。
渠水渐渐深了,没过膝盖,冰碴子刮得腿肚子生疼。前面的气口传来“扑棱”声,是水鸟惊飞的动静。孙二娘示意陈阿狗灭了火把,摸黑往气口挪,手指触到湿漉漉的芦苇,突然被什么东西攥住——是只粗糙的手,带着老茧,往她手心里塞了块令牌,刻着“梁”字。
“是我,石秀。”芦苇荡里传来低低的声,“戴宗刚到,说你们可能走暗渠,让我们来接应。”
孙二娘松了口气,把藤筐里的药箱递过去:“路上耽搁了点事,姓赵的被我们捆在左岔口,带回去交给宋大哥发落。”她往气口外瞅,晨光透过芦苇叶照进来,在水面上织出金网,“官府的人初三要围堵,你们得早作准备。”
石秀接过药箱,往芦苇荡里递了递,很快有人接了去:“放心,吴用军师早让人在暗渠口埋了炸药,他们敢来,就炸得他们找不着北。”他往孙二娘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梁山泊新磨的玉米面,给你们留着蒸馒头。”
往回走时,渠水退了些,露出水底的鹅卵石。陈阿狗突然踢到个硬东西,弯腰摸起来,是个摔碎的瓷碗,碗底刻着半朵牡丹——是他新烧的,前儿清渠时落在这儿的,此刻却多了道新裂,像是被人踩过。
“嫂子,他们果然来过。”陈阿狗的声音发颤。
孙二娘接过碎碗,往岩壁上一磕,瓷片溅得老远:“来过才好,让他们知道,这暗渠不是谁都能走的。”她往气口的方向瞥,芦苇荡里的炊烟正往天上飘,混着十字坡的馒头香,在风里缠成一团。
地窖的石板重新盖好时,日头已经爬到竹帘顶上。张青正往石板缝里抹泥,见他们回来,拐杖往地上一顿:“李二来说,张屠户在关卡上故意打翻了肉担,官府的人正围着捡腊肉,没功夫往这边来。”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上的馒头“膨”地鼓起来:“那姓赵的手下要是来找他,见不到人,定会去官府报信。”她往面里掺了把玉米面,“咱得让他们以为暗渠早被堵死了——阿狗,去把暗渠入口的木梯拆了,换上石板,就说‘地窖漏水,封了’。”
陈阿狗抱着木梯往外走时,孙二娘往灶膛里扔了块碎瓷片,火苗舔着瓷片,发出“噼啪”声。她想起石秀说的炸药,想起阿狗他爹挖的暗渠,突然觉得这十字坡的日子,就像这地窖里的路,看着黑,走下去却总有光,就像这刚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的,能焐热最硬的心。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板上的玉米面里,金闪闪的。张青拄着拐杖往药箱里塞新蒸的馒头,孙二娘则往腊肉里裹了些花椒——说是“让梁山泊的弟兄尝尝家乡味”。墙角的碎瓷片被扫进灶膛,火苗正旺,把那些藏着的心思,烧得干干净净。
村口的老井旁突然传来喧哗,是官府的人在拆封条,说是“奉太守令,恢复供水”。李二跑回来报信,喘着气说:“姓赵的手下没找到人,正跟官府的人吵呢,说‘定是匪人把赵爷绑了’!”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笑了:“让他们吵去。”她往蒸笼里摆着馒头,“等他们吵够了,就该明白,这十字坡的路,不是谁想走就能走,想封就能封的。”
张青望着窗外,老槐树下的石板缝里冒出点新绿,是草芽顶破了冻土。他拄着拐杖走过去,用脚把土往草芽边拢了拢,像是在护着点啥。地窖里的暗渠还在静静淌着水,一头连着十字坡的烟火,一头连着梁山泊的风浪,把那些说不出的话,都藏在潮乎乎的水汽里,慢慢往远处漂。
张青往草芽边拢土时,指节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下。他弯腰一摸,是块碎瓷片,边缘磨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半朵没烧透的牡丹——是陈阿狗新窑的东西。这孩子前儿说要烧批“平安瓷”,埋在路口保来往客商平安,此刻倒先把瓷片送到了老槐树下。
“这孩子。”张青把瓷片揣进怀里,拐杖往地上顿了顿,伤腿的麻劲还没过去,却比昨日灵便些。他往村口望,官府的人正骂骂咧咧地拆井封条,铁锨撞在石井栏上,“哐当”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当家的,进来搭把手!”孙二娘在铺子里喊,面团在案板上摔得“砰砰”响,麸皮混着玉米面扬起细尘,“陈阿狗说暗渠的木梯得换成铁的,不然经不住来回踩。”
张青挪着步子往里走,见灶台上摆着三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熬的小米粥,上面漂着层油花——是用裹药的腊肉熬的,药香混着肉香,倒比寻常粥更暖些。“换铁梯?那得去铁匠铺打,官府的人盯着呢,咋运回来?”
“让李二去。”孙二娘往粥里撒了把盐,“他媳妇在铁匠铺当帮工,让她把铁条截成短节,裹在柴火里挑回来,夜里再在窖里拼起来。”她舀起碗粥递过去,“趁热喝,你那腿得补补。”
张青接过碗,粥烫得指尖发麻,却舍不得放。他望着墙角堆的柴火,突然想起陈阿狗他爹——当年挖暗渠时,这人总说“柴火要干透,人心要透亮”,如今柴火依旧堆得齐整,人心却比渠水还深。
日头爬到头顶时,李二果然挑着柴火来了,柴捆里裹着截成尺许长的铁条,黑黢黢的像烧废的炉渣。“孙当家的,铁匠铺的王师傅说,这铁条掺了锡,软和,好打眼。”他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舌舔着锅底,“但他看见姓赵的手下在铺子里转悠,问‘有没有人打长梯’,王师傅说‘都是打农具的’,才把人糊弄走。”
孙二娘往柴捆里摸,铁条入手冰凉,掂着比寻常铁沉些:“王师傅有心了。”她往李二手里塞了两个热馒头,“让你媳妇多盯着点,若姓赵的再去,就说‘十字坡的人只打镰刀,不打爬高的家伙’。”
李二咬着馒头往门外走,刚到门口又缩回来,压低声音:“孙当家的,村口来了个货郎,挑着担子在老槐树下转悠,眼睛直往地窖那边瞟,不像买东西的。”
张青抓起拐杖就往外冲,被孙二娘一把拉住:“慌啥?”她往灶膛里塞了根硬柴,火星子窜得老高,“让陈阿狗去应付,他窑里的瓷哨不是刻好了?就说‘新出的哨子,给货郎尝尝鲜’。”
陈阿狗抱着个瓷瓮从窑里跑出来,瓮里装着刚烧的瓷哨,个个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他往货郎担前一凑,哨子往嘴里一吹,“啾啾”声像山雀叫:“大叔,买个哨子不?山里走夜路,吹一声能吓野兽。”
货郎的眼睛在瓷瓮上转,手却往腰间摸——那里鼓囊囊的,像是藏着铁尺。“这哨子咋卖?”他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要最响的。”
“不要钱。”陈阿狗往他手里塞了个,“送您的!俺嫂子说,过路的都是客。”他故意往老槐树那边瞥,“只是这树底下不能多站,前儿有个醉汉在这儿撒尿,被蛇咬了。”
货郎的脸僵了僵,捏着哨子往村口退,脚步比来时快。陈阿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刚才货郎挑担的绳子磨出毛边,露出里面的红绸,是官府衙役的制式。
“果然是姓赵的人。”孙二娘不知啥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块刚和好的面团,“他这是在数咱的人手,看有没有空子钻。”
地窖里的铁梯拼到半夜才成。陈阿狗举着松明火把,照着铁梯上的铆钉,个个敲得紧实:“嫂子,这梯阶上的棱我特意打深了,沾了水也不滑。”他往暗渠口瞅,渠水比白日涨了些,映着火光晃出细碎的影,“就是气口那边的芦苇,得让人去清一清,不然挡着道。”
“让张屠户去。”孙二娘往渠里扔了块石头,听着水声判断深浅,“他明儿去梁山泊送肉,顺道清。就说‘芦苇挡着船路,得劈了’。”她往火把上添了段松明,火光突然晃了晃——暗渠深处传来“哗啦”声,像是有鱼跳,又像是……有人踩水。
张青的拐杖往岩壁上一拄,铁头撞出闷响:“谁?”
深处的水声停了,只有渠水顺着岩壁往下淌,“滴答”声在空窖里荡开。陈阿狗往腰间摸瓷片,指尖被铁梯硌得生疼。孙二娘示意众人灭了火把,黑暗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远处隐约的划水声。
“是我。”个沙哑的声音从暗处飘来,带着芦苇的潮气,“石秀。”
火把重新亮起时,石秀正从渠水里蹚过来,裤脚湿到膝盖,怀里抱着个油布包,滴水的布角印出“军”字——是梁山泊的军服,染着血,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宋大哥让我来报信。”石秀往火堆里添了把干柴,火星子溅在他脸上,“高俅派了三千兵,明儿一早围黑风岭,说是‘清剿余匪’,实则想顺藤摸瓜,找到这暗渠的入口。”
孙二娘往火堆里扔了块药包,草药的苦味混着烟散开:“他们咋知道暗渠通黑风岭?”
“姓赵的虽被捆着,却在石龛里留了记号。”石秀解开油布包,露出里面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黑风岭到十字坡的路线,“他手下认出记号,就往高俅那儿报了信,说‘暗渠是匪人退路’。”
张青的拐杖往铁梯上撞,火星子溅到渠水里:“这狗官!早知道当时就该……”
“现在说这没用。”孙二娘打断他,往石秀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兵分三路:石秀带伤药从暗渠回梁山泊,让宋大哥早作准备;张青带乡亲们往石窟撤,那里的石缝能藏人;我跟陈阿狗守地窖,给他们留个‘惊喜’。”
陈阿狗往火堆里扔了个响瓷,“啪”地裂开来:“嫂子,俺把窑里的响瓷都搬来了,往暗渠里一摆,他们踩上去就炸,保管吓破胆!”
石秀啃着馒头往铁梯走,油布包往背上一甩:“明儿午时,我带弟兄们来接应。你们……多保重。”他踩着铁梯往上爬,铁阶发出“咯吱”声,像在数着时辰。
天刚亮,村口就传来马蹄声。孙二娘趴在地窖气口的芦苇里,往外看——三千兵把十字坡围得像铁桶,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马,正是高俅的侄子高廉,手里举着张画影图形,上面的人像依稀是张青的模样。
“给我搜!”高廉的鞭子往老槐树那边指,“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暗渠!”
兵丁们举着铁锹往树下刨,冻土被翻出黑泥,铁刃撞在石板上,“火星”溅得老高。陈阿狗在暗渠里攥着响瓷,指节发白:“嫂子,他们快挖到了!”
“再等等。”孙二娘往渠水里摸,摸到块冰凉的石头——是前儿备好的,等他们掀开石板,就往下砸。她听见上面传来张屠户的骂声,还有李二媳妇的哭喊,像是被兵丁推搡了。
“住手!”张青的声音突然从村口传来,拐杖往地上一顿,“暗渠在我这儿,别伤乡亲!”
孙二娘心里一紧,往外瞅时,见张青被兵丁捆着,伤腿在地上拖出红痕,却依旧挺着腰。高廉的鞭子往他脸上抽:“早说不就省事了?暗渠入口在哪?”
张青往老槐树那边瞥,嘴角咧开个笑:“在……在你们脚底下。”
兵丁们刚要低头,石板突然被从下面掀开,孙二娘举着石头就往上砸,正中个兵丁的头,“嗷”的声栽进窖里。陈阿狗把响瓷往人群里扔,“噼啪”声炸得人耳朵疼,兵丁们慌了神,纷纷往后退。
“放箭!”高廉吼着,箭雨往地窖里射,孙二娘拽着陈阿狗往暗渠深处躲,箭杆擦着岩壁飞过,带起的风割得脸疼。
暗渠里的水越走越深,没过腰际,冰碴子刮得皮肉发麻。陈阿狗突然“哎哟”一声,脚被什么东西绊了——是具尸体,穿着绿绸衫,缺了半节的小指在水里漂着,是姓赵的,不知被谁杀了,扔在渠里挡路。
“别管他!”孙二娘拽着他往前蹚,渠水带着血腥味,往喉咙里钻,“快到芦苇荡了,石秀他们该在那儿等。”
芦苇荡的风裹着潮气扑过来时,陈阿狗的腿突然软了——前面的水面上漂着几具尸体,是梁山泊的弟兄,胸口插着箭,箭杆上刻着“高”字。石秀靠在芦苇丛里,手里攥着半截枪,血从嘴角淌下来:“嫂子……快走……他们设了埋伏……”
一支冷箭突然从芦苇里射出来,孙二娘把陈阿狗往水里一按,自己往旁边躲,箭擦着胳膊飞过,带起块皮肉。她往箭来的方向扔了块响瓷,趁着爆炸声摸过去,见三个兵丁正举着弓,就往他们脚下的烂泥里踹——那里是沼泽,兵丁们“扑通”掉进泥潭,挣扎着往下陷。
“往这边!”张青不知啥时跟了来,拄着抢来的刀,伤腿在泥里崴了下,却笑得硬气,“我把他们往死路上引了,这边有船!”
芦苇深处果然藏着条小船,是张屠户早就备好的,船板上还堆着腊肉,裹药的油纸被血浸得透湿。陈阿狗解开缆绳,孙二娘和张青跳上船,石秀却往芦苇丛里退:“你们走,我断后!”
“一起走!”孙二娘伸手去拉,却被他甩开——石秀的后背中了箭,箭杆没入半截,他自己拔不出来。“告诉宋大哥……暗渠……保不住了……”他往弓上搭了支箭,射向追来的高廉,“快走!”
小船划进梁山泊的主水道时,身后传来箭雨声,还有石秀最后一声吼。孙二娘望着越来越远的芦苇荡,往船板上啐了口——嘴里全是血腥味。张青往灶里添了把干柴,锅里的腊肉粥“咕嘟”响,药香漫出来,混着水汽往远处飘。
“这粥……还得熬。”张青的声音发哑,往孙二娘手里塞了个馒头,是从地窖带出来的,上面沾着泥,却还热乎,“就像这日子,再难……也得往下熬。”
陈阿狗划着船,眼泪往水里掉,船桨撞在船帮上,“咚”的声,像是在敲谁的骨头。远处的梁山泊码头亮起灯火,戴宗举着火把站在岸边,见着船影就喊:“是二娘吗?”
孙二娘抹了把脸,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还有胳膊上的伤,红得像团火。“是俺们!”她扬声应,声音在水面上荡开,“药……送到了。”
船靠岸时,宋大哥带着弟兄们在码头等,个个手里举着刀,眼里的红血丝比天上的星星还密。孙二娘跳上岸,往他手里塞了块沾血的腊肉:“这药……裹在里面,没受潮。”
宋大哥的手在腊肉上捏出印子,指节发白:“石秀他……”
“他没给梁山泊丢人。”孙二娘往灶里看,锅里的粥还在冒热气,“就像这粥,熬到最后,总有口热的。”
张青拄着刀上岸,伤腿在地上留下串血印,却站得笔直。他望着远处的十字坡方向,那里的火光比星星还亮,像是铺子里的蒸笼开了,白汽裹着肉香,往梁山泊飘,飘得老远,老远。
地窖的暗渠被高廉用石头堵死时,孙二娘正在梁山泊的窑厂帮陈阿狗和泥。陈阿狗的手被泥水泡得发白,却捏得紧,窑里的火正旺,映着他脸上的泪,像在烧谁的骨头。
“嫂子,这窑……能烧出比铁还硬的瓷不?”
孙二娘往窑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窑壁,发出“噼啪”声:“能。只要心够硬,啥都能烧出来。”她往窑口扔了块从十字坡带的土,“等烧好了,咱就用这瓷,把暗渠……重新挖通。”
远处的操练声传过来,武松他们正在演武场练枪,枪尖划破晨雾,闪着冷光。孙二娘望着那片光,突然觉得,这梁山泊的风,跟十字坡的其实一样,都带着点烟火气,还有点……不肯认输的硬气。
灶上的腊肉粥熬好了,孙二娘舀出第一碗,放在窑边的石头上,像是给谁留的。风从窑口吹过,带着点药香,还有点肉香,往十字坡的方向飘,像是在说:等这阵风雪过了,咱还回老槐树底下,蒸最香的包子,熬最暖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