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两月有余,虽然回京之后,透过程子坚的口,说得众学生盼“宋记”的摊车如盼星星月亮似的,哪怕随便做点什么出来都爱吃,到底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粉饰,宋妙其实心中很有些忐忑。
她对糯米饭自有信心,并不怕卖不出去,此时担忧的是新出的品类。
天气太热,烧麦已经不合做了,毕竟热吃出汗,冷吃减味,素馅又少了笋一色,还没有合适的替换食材,使得几样品种,哪怕是素烧麦吃起来都有一点油腻。
但要是新换的吃食,不能得到大部分人接受、喜欢,就要另外想办法。
眼下添了大饼一个,虽然按着时下惯例,只给了少少月钱,但这小儿从早到晚跟着自己做,样样上心,时时卖力,难道当真只叫他拿这一点钱?
另还有二娘子,她还带个小的,也日夜盼着多得钱攒钱。
只有大盘子得的多了,月末分润时候,才能给人惊喜。
最最重要的是,她也非常想赚钱。
添了半口人,理所应当要多出对应收入,才不至于白折腾。
多多赚钱,早早还钱,快快把食肆开起来,叫自己也能稳身立足——摆摊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届时才有底气。
宋妙心中正想着,那车子推着推着,终于再转个弯,就要看到食巷口的拐角。
大饼头一回跟着出摊,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忍不住问道:“娘子,我听得程二娘子说咱们宋记的吃食特别多人喜欢,回回出摊,都有许多客人排长队等着,我若一时忙不开,手脚慢,会不会给人嫌弃?届时要怎么做,客人才不会生气啊!”
宋妙便道:“两学的客人都很讲客气,也讲道理,你只按着自己的手脚来,千万不要急,一急就容易出错,收少了钱,咱们自己吃亏,收多了钱,客人心中憋闷。”
又特特强调一句,道:“尤其要留意配料小食——总有不吃葱、不吃蒜、不吃芫荽这些的,你要是不小心顺手加了进去,客人岂会不难受?便是客人好说话,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这时候不要想着损耗,也不要怕耽误时间,咱们给客人重做一份,后头若有人主动搭话想要,再给后头人,但也要放着等他排到了再给,千万不要越过当前等的这一位先给后头的,更不要强词夺理,绝不能逼着客人去收。”
“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后头人要,也不能先给吗?”
“不要先给,你且想,本来是咱们自己放错了小料,客人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别扭,你还越过他,先给后头人,那排队岂不是白排,同插队有什么区别?况且分明已经亏待了人,还要再亏待一次,叫客人再等,没有这样道理,是也不是?”
“是!是!我先前一时没有多想,只以为反正差不多做好了,其实也不用多久,娘子一点,再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若没有人主动出声要,咱们也不要去问,只留着自己吃就好——我晓得你从来醒目,还是要叮嘱一回,这是大忌,不要怕出错,咱们做生意的,最要紧是和气生财……”
宋妙把平日出摊的一些细节一一说来,都是些看无伤大雅,但一经解释,桩桩件件都很要紧的。
大饼不住点头,心中死命记,最后叹道:“我原以为出摊只要手脚利落些卖东西就好,谁成想里头还有这许多坑,一不小心就踩中,叫客人不舒服了自己都不晓得——怨不得娘子的摊子这样多人喜欢来吃,原是样样都留心仔细!”
宋妙笑道:“客人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呀,虽说是靠手艺吃饭,想要生意做的长久,就要做得到位些,不然满京城这许多摊子、食肆,做什么要来你家吃?对也不对?”
又道:“不过也不怕,停了好些日子,今日突然出摊,大家多半都还不知道,未必有多少人会来,你慢慢适应,不要急,凭你素日聪明,用不得多一会,就能成个熟手了……”
说话间,推车已经转了弯。
大饼正要答话,头都点了,不妨话未来得及出口,就见远处几道人影闪过。
嗖嗖嗖。
远远的,有人大声叫道:“快,快!这次是真的!宋小娘子今日出摊了!”
“位置呢!有没有位置啊!”
“前几日都留了,都没来,今日没敢留!”
“哎呀,能不能请大家伙挪一挪,腾个位置给宋小娘子啊!”
“快回去!宋记限额卖的,我这里一个人买不了那许多,快回去叫人!”
“我去,我去!当真来了!从前骗了太多回,哄得我干等,还以为又是诳人的!幸而今日一大早出了门!”——这是个激动得被逼出了粗话的学生。
大饼正要回话呢,听得巷子这一通鸡飞狗跳,一时早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等到推车一进,见到里头景象,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本要往前迈的那一只脚,竟是不由自主后躲了半步。
嚯!
这些个人站得……也忒近了吧!!
——就在巷子口,跟推车不过三两步路的距离,竟是堵了少说有二三十人。
一溜的人挤站在此处,个个翘首望过来,一双双眼睛俱是努力瞪得浑圆。
离得太近,眼睛太多,直勾勾的,写满了渴望,大饼头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眼睛放光”。
而众人一见得进来推车上头“宋记”招牌,又看到后头宋妙,几乎是同时叫嚷起来。
“宋摊主!”
“宋小娘子!!”
“你可算回来了!”
“这滑州也去太久了吧!”
“滑州难道比京城好??下回别往外跑了,这里许多张嘴等着呢!!!”
“古有‘望夫石’,今有‘盼宋生’!你晓不晓得,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哇!!!”
“糯米饭回来了!啊!我糯米饭回来了!!”
“这两个月我过的什么苦日子啊!!!总算宋小娘子回来了!总算做一回人了!”
铺天盖地,许许多多乱糟糟莫名其妙话语,几乎是劈头盖脸往大饼脸上砸,砸得他应接不暇。
而更远处,肉眼可见更多人从后头跑着过来,一面跑,一面隐约听得有人叫嚷问话。
“宋摊主来了吗?”
“怎么不见人??”
“哪里去了?!”
“今日做什么没人给她占位啊!!!”
“哎喂今天摆哪里!快快定位置,我要排队啊!!”
见得如是场景,大饼连闭嘴都忘了,只张着嘴巴,忍不住转头看向宋妙,眼睛里头罕见的表达出了质疑——娘子,这就是你说的“大家多半都还不知道”,“未必有多少人会来”??
你倒是说话算话,给我留出“你慢慢适应”、“不着急”的机会和时间啊!!
实在多日未见,今次的学生们又比往常来得更热情,更激动,便是宋妙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她回了这个,答不了那个,只好胡乱回答一气,谢这个、应那个,恨不得爹娘再给自己生个十张嘴出来,叭叭叭给他们把问题都回一道。
推车一至,前头站着的学生立刻分让开地方来,叫宋妙方便往前走。
今日出摊其实算早,但“宋记”原本惯常摆的位置很好,眼下两个多月不来,早给人占了去,占的还是个熟面孔。
见得宋妙推车而至,那摊主忙道:“不想宋小娘子竟是今日回来……”
说着就要让。
宋妙拦道:“这里都是无主摊位,本就先到先得,嫂子摊子都支好了,别再麻烦!”
她话音刚落,后头早有人嚷嚷:“宋摊主,摆我这里,我这里空着啊!”
“我这里也顶好,来我这里!离得更近,正好有空——来我这里呀!!”
“我这也空着呢,我给你占了位,宋摊主,来这!”
却是好几个边上摆摊的出声邀道。
宋妙的摊子人流惯来最大,摆在她的边上,露脸机会自然更多,有那些个眼看着买不到的,或是等不及了要走的,就势都会在边上随便带几样。
左近都是从前熟悉摊贩,许多日子看下来,早摸到这样规律,自然积极主动得很,想要邀宋妙过去自己身边“暖档”。
但前头摊主——占了宋妙位置的那一个,却是忙对着左近大声嘘道:“去,去去!我们这边早留好了,没你们的份!别抢!”
又立马同宋妙道:“宋摊主,莫走!这位置正是给你占得!晓得你这几天就要回来,我们两个每日轮着给你占位哩——见得你当真不来,才把位置放出去!”
果然边上那卖豆浆油条的也忙叫道:“正是!正是!宋小娘子莫走,我们三家从前不都摆一排吗?这一向你不来,我两天天都不惯咧!”
一边说,她一边果然收了摆在地上的几个木桶并两口锅。
方才占位那个却是卖羊汤的,此时急急把自己摊车往另一边推。
两人一个收,一个推,当真只眨眼之间,就给宋妙腾出一个大大空位来,正好放摊车。
“宋记”卖的吃食里头,饮子的量一向很少,又以咸为主,甜口的量也不多,与两家品类互为补充。
从前就处得很不错,眼下得了她们这样照应,宋妙也不啰嗦,更不耽误,忙道了谢,先把摊子一支,正要竖招牌呢,后头第一个客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围了上来,道:“宋小娘子,我要三个大份糯米饭——饮子我也要,饮子有什么?烧麦素的是什么馅?还是菘菜香菇腐皮的吗?”
宋妙忙把招牌一挂,道:“饮子有骨头清汤、菜干排骨汤,烧麦今日没有——天气太热,烧麦有些腻口,要等天气凉快些再上……”
听得没有烧麦,那学生肉眼可见的有些失望,急忙道:“肉烧麦夏天里吃虽有些腻口,但这不关那素烧麦事罢?素烧麦好端端的,它得罪谁了??宋小娘子,你可不兴一刀切,一网打尽啊!”
又劝道:“若没有烧麦,糯米饭又只能买三份,早饭就不好搭了——况且糯米饭里头也没有肉和菜啊……你一直不出摊,我……我心里头尽挂着那素烧麦,挂记个把月了!实在喜欢极了!当真不能再做吗??”
“实在有些做不及,公子若是想吃有肉有菜的,而今替换了一样新的吃食,唤作卷粉……”
宋妙一面说,一面把面前的大罩子打开,指着当中吃食并一个大大的托子,道:“是蒸出来的米皮里头现卷馅,馅有好几种,今日做了韭菜粉丝炒碎鸡蛋、豆角肉沫、木耳肉沫、清炒豆芽,另还有两样口味重些的,一个带辣,是茱萸炒胡萝卜,一个是酸豆角肉沫……”
她报了好几种馅料名字,最后问道:“虽不是烧麦,但也有肉有菜,夏日吃着还挺清爽的,公子要不要选一样,且试试看合不合口味?素的一卷三文,荤的一卷五文,都是现点现卷……”
面前一排大碗,宋妙口中说着,已经将上头盖子揭开。
碗中分别装了不同的馅,已经备熟了。
那学生一眼就瞧中了正中间的一个大碗。
叶片翠绿色,茎根白生生,鸡蛋碎嫩黄,里头夹着透明的绿豆粉丝,绿白黄透四种颜色相映衬,一切都裹着一层极润的薄薄薄油,那油显然只是一层渡光的作用,稍带上一点润亮色,光靠肉眼都看得出来肯定不腻口,这馅料不晓得会多清爽好吃——是韭菜粉丝炒碎鸡蛋馅——他甚至已经闻到韭菜香味了!!
“韭菜的!我要韭菜的!给我两卷!等等……”
他刚叫完,眼睛一错,又看到旁边另一个大碗。
茱萸炒胡萝卜!
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已经炒出了非常饱满的颜色——介乎与亮橙和金黄之间,表面泛有更重的油亮光泽,尾端、外表甚至有一点“焦边”的颜色,一看就炒透了,碗底蓄了一层炒出来的汤汁。
这该多香多甜啊!还放了茱萸!辣口的!
看着茱萸碎,这学生的口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此时此刻,当真见异思迁,早忘了心中“挂记个把月”的素烧麦,忙不迭把眼睛在各色碗里扫了一圈。
豆角肉沫、木耳肉沫、清炒豆芽、酸豆角肉沫……
个个分明都是很寻常、很普通的馅料,怎么到了宋记这摊子上,就每一样都闻着这么香,看着这么好吃啊!
让人怎么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