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文忙于在夫子面前痛哭的时候,宋妙却是在忙着做菜。
今日的宋记格外忙碌。
因为先前就答应了曹夫子做些肉、菜馒头样子给他送去国子丞同邓祭酒,并旁的先生、学官们手中,叫他们试味。
按着对方说法,如若众人同意,便是将来叩开太学膳房的“馒头砖”,如若不同意,只做他个人请客,叫旁人尝鲜。
但在宋妙看来,其余贵物也就算了,肉菜馒头这样的吃食,成本并不高,做的数量也不多,况且这件事如若成了,结果完全是有利于自己,是帮着宋记带生意。
世上哪有得人好心引荐,还要帮忙的人掏钱的道理?
她原本想着先做一批馒头出来,一部分分给巡铺、京都府衙里头,另一部分送去太学作为试味,然则昨日大饼家中有事,临时告假一天,再加上出摊的份量又增加了,实在没办法再腾出手来做馒头,只好将时间推后。
于是今日除却正常出摊,既要增加采买的食材数量、分量,为次日正常出摊、添做各色馒头备料,又要准备中午夫子们的吃食,还要预备晚上接待带着孙女上门的贺老夫人,即便是宋妙,也比平常忙了不少。
好在夫子们的小饭桌多是家常菜,程二娘同大饼两个都是卖力干活的,她也用熟了手,看着时辰洗洗切切,炒炒炖炖,一切仍旧按部就班。
很快就到了晌午。
多日未见,午时才过没多久,一群先生就乘了马车过来,虽是有遮有挡,仍旧个个一头一脸的汗。
一进门,宋妙就让人送上了一盆盆水。
夫子们把随身的手帕泡进铜盆里,盆中是才打上来的井水,凉沁沁,拧得半干之后,往脸上一抹——半湿半凉的帕子囫囵擦了额头、脖子,把汗水带去,就留下凉意。
等他们擦干头脸,茶水也倒好了。
不是夏日常见的紫苏饮子,而是从滑州带回来的山楂叶茶,早早晾放半晌,此时凉而不冷,甘润清爽,喝下去只解渴,不寒胃。
二门大敞,帘子也揭开了,连杂间的门、窗都打开了,圆桌就坐在正中,众人围坐着洗了脸,喝了茶,被穿堂透窗风一吹,一群老头一下子就从方才的蔫巴巴里恢复了不少。
做了一辈子先生的,多数嘴巴闲不下来,此时缓过来,又见了宋妙,简直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诸人先捉着她问好,先七嘴八舌问她在滑州情况,又问她一路回来辛不辛苦,再问她食肆计划什么时候开业,筹备得怎么样——此时已经看出来屋子重新刷过,又夸一遍看着亮堂多了,得知是程二娘自己动手,免不得夸一回,又催宋妙“再请几个这样帮手”。
宋妙一一回了,又把大饼叫来做了介绍,只说是食肆里新添的帮手。
她提到滑州事,不过几句带过,只说帮着做些大锅饭。
这却叫一旁正端盆倒水的大饼不爱听了。
他憋不住一点话,更见不得宋妙少得半句夸,赶紧帮着补充道:“娘子一人总管三四千人饭菜哩!可厉害了!伙房里一二百号人,全听她分派!”
“河都通了,卫州、滑州的民夫、劳力们还不舍得走,一来不舍得贴补,二来也不舍得伙房许多吃食——都说平日在家,一样的东西,做出来的味道全不一样!”
“咱们要回京城时候,滑州州衙的公差们哭着喊着求她去接手公厨!还有人偷偷给我塞零嘴果子,都说只要我把娘子劝着留下来了,将来大把好处,公厨里头位置都可以给我留一个!”
大饼越说越得意,当真手舞足蹈,恨不得把当日听的句句话都学出来。
宋妙笑道:“好个大饼,你只管胡乱说,也不管旁人要不要脸了——我虽做了几分事,也当得起几分功劳,却还不至于有你嘴上这样夸大!”
然则一屋子人,只信大饼,无人理她,捉着个小子把话问了又问。
大饼是被滑州几十个婶子、娘子围过的,比起前者数量,此处十来个夫子简直小巫见大巫,此时一点也不怯场,早绘声绘色,把当日宋妙如何对付一干腌臜厨役,又有巴豆等等说了。
宋妙听得只觉得好笑,拦了几次,反被夫子们撵,直说自己不光要吃宋小娘子手艺,还要听宋小娘子事迹。
好容易听完,众人直叹,又有人问道:“宋小娘子做这许多事,老闵他那女婿,是姓岑那一个吧?他会不会做人做事的?预备怎么给她请功?”
“早晓得滑州这样乱七八糟,你就别去了!又累又烦,还耽误我们吃饭!”
“正是,两个月功夫,怎么看着还瘦了!”
又有十分不满的,转头追着陈夫子为宋妙打抱不平,道:“陈兄,你那师弟拐带走我们的人,也不晓得好好对待,才给多少酬劳,竟拿着当牛做马使唤么??你可得好好管管啊!”
一时应者云集。
两个月没有宋饭吃,众夫子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寻不到韩砺撒,此时见人回来,只好借着开玩笑的口吻要求陈夫子做主。
而陈夫子从前“正言”长,“正言”短挂在嘴边,此时却一下子换了张面孔。
他嚷嚷道:“什么叫‘我可得好好管管’?那姓韩的在上舍读书,你们难道没教过他?不是他先生??我可没有给他上过课,真正论起来,我不是他先生,你们才是!到底谁人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陈夫子年纪较长,地位又尊,一旦耍起赖来,旁人都拿他没办法,只好转而去讨伐韩砺。
正说话间,各色吃食就先后端上了桌。
有了吃的,再无人有嘴巴去骂,人人都顾着端碗拿筷子去了。
因知夏日人人没胃口,夫子们多数有了年纪,牙口不好,今日做的都是简单、开胃,又不难咬嚼的。
主食分两种,有面有粥。
面是细面,拉得毫细,并不以筋道见长,但也绝不软趴趴,略带有一点咬感,面香味很足。
粥是白粥,熬得很稠,米粒开了花,盛进碗里甚至能冒出来一座小粥山尖,筷子竖着插进去,倒下来得很缓慢,几乎没有粥水。
为了搭这两样,既做浇头,也下粥,宋妙用最当季的豇豆做了一道橄榄菜豆角肉沫。
橄榄菜乃是自制,新鲜橄榄洗净煮透,一分为二,同酸芥菜碎、盐一起用油熬整整一天,熬成乌色,不中看,但是闻之奇香,出锅前放芝麻油、蒜油,香上又加香。
这样做出来的橄榄菜,入口咸鲜,带着橄榄独特的清香,哪怕只用来佐白粥,不用旁的肉菜,都可以直接送下去一大碗。
橄榄菜同豇豆角同炒,因是给夫子们吃,香味在其次,咬得动最要紧,宋妙就不用最香的油炒法,而是把豆角切粒先焯水,煮软了再捞起来滤干水分,和橄榄菜并煸香的猪肉末,炒得三者味道你挨我,我靠你,你你我我再分不清,方才出锅。
面是一经捞起立刻就过了凉水,此时也泡在冷水里,凉凉的,橄榄菜肉沫豆角却是刚出锅,热乎乎。
把面条用长筷子挑进碗里,盛上满满几大勺榄菜肉沫豆角,稍稍一拌匀——浇头热,面条冷,两者一中和,就是正正好入口的温度。
面条是适合吃拌面、捞面还是适合吃汤面,取决于很多因素,麦子的品种、面粉磨的粗细、揉面的力度与程度、里头添了什么调料——盐糖油——以及多寡,另还有拉面手法,等等等等。
宋妙今次做出来的细面就是特别好吸附浇头的那一种,尤其浇头里又有橄榄菜,橄榄菜极为细碎,简直一丝一丝的,又是自来泡在油里,几乎是一挨着面条,就粘了上去。
于是一口嗦面,根本不用担心没有滋味,简直那面重新投了胎,再生成了香而浓的橄榄菜面,好似它们生下来就已经在了一起,面香、橄榄香同咸鲜混合,是无比醇厚的一口,当中又挟带着豆角和肉末。
豇豆正是季节,嫩得很,焯透后又跟猪肉末同橄榄菜一起炒死了,咬下去,麦香、橄榄菜味、猪肉末焦香和着豆角的汁水在嘴里翻滚,是最最家常、人的嘴巴最最适应的味道。
这道菜佐粥也是极佳,盛一勺进冷粥里,橄榄菜油和猪肉末豆角炒出来的油脂、菜汁把它挨着的一圈粥都染成了乌褐色——这一圈味道最好。
要是连菜带粥一起扒进嘴里,稠粥会将一切融为混沌,咬一口鲜,再一口鲜,又一口是豆角汁的嫩甜,基底却是熬出米油的粥,此时轻轻一合嘴,早已开花的米粒瞬间就被压平,榨出里头米汤来,凉中带着清爽。
青菜是菜花。
菜花切碎了,下一点油焯水,和茱萸碎芥末籽一起炒,炒出来是颜色嫩绿的一盘,用勺子盛进碗里,扒拉一口,菜粒已经软了,但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形状,菜汁清甜得很,微微辣,辣中带香,油润润的,百吃而不腻。
两个菜,两样主食是先上的桌,一摆上去,诸夫子熟手熟脚各取所好,根本不用交代,也不用程二娘同大饼管顾。
吃面的原是想尝尝味道,谁知一尝之下,几乎是眨眼间就吞掉了一小碗——一碗也就两口——正在扒碗底的余料了。
至于喝粥的人,却也不遑多让,一汤勺稠粥进了碗,才和着橄榄菜肉沫豆角吃了一口就知道不好,忙吞了碗里的,急忙又去添二道。
宋妙见众人吃得急,只得劝道:“还有主菜,大家慢来,留一点肚子!”
一时主菜也出了锅,却是一道蒸菜,唤作一夜干蒸五花腩。
鱼鲞洗净擦干,白锅煎过,激发出香气来,再剁成比一指更宽些的块——这鱼鲞其实算不上一夜干,毕竟要千里迢迢运进京来,一夜干半路就会发臭,但也是轻盐浅晾,鱼味十足。
选肥瘦合宜的新鲜五花肉,切成片,下层垫瘦多的,中层放一块鱼鲞,上层再铺一层肥多的,给些姜丝,足水烧开上了汽,就把这一盘锅去蒸。
一时蒸透,将最上层肥肉取了煎出油来,胡葱姜丝小葱花一撒,连肉带油趁热倒上去一激。
这样的一道菜,蒸制时候中层的鱼鲞吸收了上层肥肉透下来的肉香同油脂,油润、肥美,不像寻常咸鱼鱼鲞那样干、咸到发苦,吃起来鱼肉还保留有很足的弹感,但又一层一层轻微分开了,连中间的刺也变得很容易取出,吃在嘴里,滋味十足,一层层肉与肉中间会溢出肉汁来。
那肉汁是上头五花肉蒸煮出来肉汁同鱼本身的汁水相汇集,吃得人只会闭眼叹气,连夸赞的话都没功夫说。
下层五花瘦肉又是另一种吃头,它吸饱了中间鱼鲞的咸香同海味,但本身又是红肉,因是五花,肥瘦合宜,咬着是有一点脆口的,但不硬,更不腻,爆着似鱼又更肥美,似猪又更鲜香的肉汁,非常美味。
干得正好的鱼鲞,蒸得正好的火候,靠着鱼与肉恰到好处相合,一道非常简单的菜,却叫一桌子人都无法抵抗。
诸人频频举箸,分明老大一盘子,简直一眨眼就被分了个干净。
一顿饭结束,面条吃尽了,稠粥也喝完了,所有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甚至鱼鲞蒸五花腩上头的胡葱配菜都被人捡走了吃。
正意犹未尽,宋妙又使人端上来一人一盅蒸蛋。
非常嫩的蒸蛋,光滑、细腻,毫无气孔,蛋香十足,只浇了很薄的一层酱油,勺子挖下去,简直一点阻力都没有,吃到嘴里,与其说是滑嫩,不如说是娇嫩,一碰就破,顺着喉咙就滑进了肚子里,叫一众夫子们本就不甚牢靠的几颗牙齿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嫩得人想要流泪。
趁着旁人刮盅底的时候,不知哪一个吃得最快,刮无可刮的老夫子发出一声感慨,道:“小娘子,滑州那等地方,去一次就罢了,日后别再去外州了——我这把年纪了,吃一顿少一顿啊!”
这话一出,简直人人应和,连那年纪最轻的尤学录小尤都要来凑热闹,道:“正是,宋小娘子,我也是吃一顿少一顿啊!”
都是文人出身,一众人把这久别重逢的一顿夸了又夸,终于时辰不早,不得叫了车夫来,预备回太学。
大家都到车上了,纷纷依依不舍地同宋妙等人辞别,你一句我一句,另又有人道:“小娘子放心,我那菜牌已经在写了,等我明日就把那底稿拿来你选个字体!”
也有人道:“菜本我也有了想法,早打了个框,明日也取来你看看!”
正说话,眼见车要走了,忽的一人叫道:“且等等,且等等,我要去一趟雪房!”
——却是那陈夫子。
他下了马车,朝着宋妙使了个眼色,去得后院,却把一卷东西塞了过来,小声道:“你且先看看我这个中不中用!”
说着,其人也不去什么雪房,贼兮兮笑着出了门,爬上马车,催那车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