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定萧戾也是自己人后,百里清河的状态明显松弛了不少。
“有一件事,学生心中一直不解,今日斗胆想请教殿下。”
“百里师兄但说无妨,”燕灼灼笑着道:“倒也不必自称草民,今日不拘身份,咱们且以平辈论交。”
百里清河也是个爽朗豁达之人,他行礼应下后,继续道:“牛痘之法可救万民,我幼时便被种痘,曾以为此法该是广为人知,知道我游学天下,才知此法竟是鲜有人知,我也曾想将此法传扬出去,却不被人所信。”
燕灼灼点头,此法相当于是以毒攻毒,要让人信服,的确并非三言两语之事。
“我曾问过祖父,这牛痘之法的由来,那时他老人家说,乃是他门下弟子发现。”
“实不相瞒,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先皇原来就是祖父口中的那位弟子。”
百里清河神色感慨,他目光清明,望向燕灼灼。
燕灼灼道:“百里师兄是想问,先皇为何不将此法公布天下?”
百里清河点头。
这是他不解之处,若这救治之法是由朝廷颁布下去,百姓们必然信服,若能早早预防,也不至于闻痘疫如见索命罗刹,造成人心惶惶,更有许多人可以保住性命。
曾经燕灼灼也想过这个问题。
尤其是在她回忆起过往,看过先皇的手札之后。
她的母皇来自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宝藏,而在她有时,她的母皇就向她展示过那个‘宝藏’的冰山一角。
即便是冰山一角,也足以改变这个世界。
她看过手札,知晓她母皇不是没想过给这个世界一点小小的震撼。
那些‘震撼’有不少都已被研制了出来,可并未真正显露在人前过。
曾经的她不懂。
可当她立在朝堂之上,回首她母皇的来时路时,她便懂了。
“有些事,皇后办不到。”
燕灼灼叹息道,看向百里清河:“母皇最后虽做到了君临天下,可她在位太短。”
百里清河沉默。
对于先帝,他是有所耳闻的。
甚至于他父亲的死,也与先帝有关。
他虽是过继到百里一名下的,却是被百里山长教养长大,他翻看过他那位父亲的手札,不曾一见,乃是他此生憾事。
他崇拜这位素未谋面过的父亲。
也崇拜父亲手札中提到过的那位奇女子师妹。
所以,当知道先皇就是父亲的师妹时,百里清河既震惊,又不解。
那样的奇女子,成为了皇后,最后又成为了帝王。
理当如此。
合该是她。
可既是她,为何这世道还是没有太多改变?
而今,燕灼灼告诉他,因为身份,也因为时间。
作为皇后的景凤仪,无法插手朝政,政令下达,需要人执行,否则便是空谈。
燕灼灼回忆手札里的内容,她的母皇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她的那位父皇感到失望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累积……
是大师伯的死。
是裴氏的灭族。
亦或是,她一次次的献策,一次次的被敷衍,一次次的被先帝强行掩盖住光芒。
先帝爱她的与众不同。
又恐惧于她的与众不同。
而母皇。
从那手札的字里行间,燕灼灼能感受到,她的母皇其实并不热衷于那个位置,甚至是不屑与唾弃的。
一如那句。
——她不想被这个时代吃掉。
这个世界对她的母皇而言,是一个囚笼。
如果一个人从未见过世界之大,便不会痛苦于被困在方寸之地。
燕灼灼收回心思,轻叹道:“纵然身处在那个位置,想要推行牛痘之法,也并非说说那么容易。”
燕灼灼看向他:“千金易得,牛黄难求,牛黄贵比黄金,引人趋之若鹜,百里师兄可知它为何依旧难求?”
“自是因为并非所有牛都能产出牛黄。”
燕灼灼点头:“牛黄难产出,那牛痘呢?”
百里清河顿了顿,沉默了下去。
牛痘就如人痘,一旦患上便会扩散。
“牛痘之法公布天下,会否有人借机牟利?趁机敛财?”
“耕牛关系农桑,对普通百姓而言,在田里劳作半辈子都未必买得起一头牛。但对达官显贵而言,牛,只是牛罢了。”
“纵然朝廷法度禁制宰杀耕牛,只要达官显贵想吃,今日牛跳河了,明日牛想不开,后日牛摔跤死了,总有法子能吃上牛的。”
“这还只是为了口腹之欲,若是牵涉到了利益上,怕是百姓们终生难见耕牛。”
百里清河眉头越皱越紧,“难道就因如此,就要放弃这救命之法?岂非因噎废食?”
燕灼灼摇头:“自然不能放弃,但要推广,需要时间,人手,法度,缺一不可。”
“而最重要的一点。”
“是另百姓有粮,令他们有更多活路。”
燕灼灼眼里似含着光:“劝课农桑只是劝又有什么用,百姓是最懂粮食珍贵的,朝廷不该劝,而该从根本上设法解决百姓的生存问题。”
“农具、粮种、耕种之法,这些才是改变的根本。”
“饭要一口口吃,而所有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
百里清河越听越是激动,他看着燕灼灼,如看着知音。
燕灼灼也说的酣畅淋漓。
两人一番畅聊,已近深夜,仍是意犹未尽。
但想到明日还有硬仗,燕灼灼还是叫停了这番论政。
萧戾全程在旁边作陪,烹水煮茶,并不插话。
临别时,百里清河想到什么,但有欲言又止了起来。
萧戾见状起身,道:“我去为殿下铺床。”
此话颇为暧昧了,几乎点明他和燕灼灼的关系,等于说,他今夜要去侍寝。
燕灼灼忍着没给他翻白眼,瞥见百里清河表情怪不可言。
“百里师兄,其实……”
“小师妹,按说,你的私事,师兄不该多插嘴。”
百里清河叹气,“裴师弟他……”
他瞄了燕灼灼一眼,低声道:“小师妹你虽不介意,但这条路委实艰难,私心而言,我应该一碗水端平,但若以公心而言,怕是满朝文武都不会容许一国殿下身边有这样一位……宠臣。”
燕灼灼:“……”其实大师兄你想说的是宠宦吧?
等等。
她品出点味儿了。
百里师兄是不是早就想说这话,这一晚上都憋着的?
萧戾那混蛋,走之前故意言辞暧昧,是搁这儿‘抛砖引玉’呢?
又与她玩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