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县知县王国楠与本县最大的商贾禹惟机,在为城内新开的保安堂恭贺开张。
崇祯八年初,流贼自巩县而来,这里太平已久,毫无防备,接连攻破汜水、荥阳,并在此一带盘旋了七八天之久。
民生大乱,县民要么逃入巩县邙山之中,要么渡河到黄河北一带。
禹惟机带着家人踩着黄河冰面,到河北怀德府一带乞讨,夜宿麦秸垛,白天找草籽,愣是熬了十天才回去。
崇祯八年二月底,来了新知县,名叫王国楠。
王国楠,字弼廷,山西安邑人。天启年举人,此前为学正。
王国楠到任后,接盘的是一个焚毁大半的小县。
村民多逃亡归来,家里多被流贼和本地恶民祸害,要么拆了充当柴火,要么被褥、铁锅、存粮被劫掠干净。
王国楠一穷二白,两手空空,征调民夫都征不到,被发配到河南地界当知县,想捞油水都难。
却没想到从巩县来了一商队,要在本县开铺面。
王国楠大喜,在废墟之中,挑了个勉强能用的,略加修缮,半卖半送。
禹姓是汜水大姓,县里有一人名叫禹惟机,平时做柳编生意,到附近集市贩卖。
也该禹惟机运气好,巧遇商队,凭借着自己会算数,做过小生意,成为周记汜水分号掌柜。
领了几个月工钱,便在城中买了自家铺面,从分号进货,贩布贩粮。
县民多穷困,很轻松的成为汜水县第一富商。
禹惟机心里蠢蠢欲动,还想着要混个什么功名,到郑州府学跑动一下,结果钱刚送出去,总号就造反了!
把他整日吓的惴惴不安,逃吧,不行,家业都在这呢,舍不得家财。
不逃,万一哪天被朝廷以通贼的名义抓走,可是有性命之忧。
于是变着法贿赂知县王国楠,并捐钱修缮城墙,担保不让周贼攻打汜水。
俩人虽一个为命官,一个为商贾,好的和亲兄弟似的。
禹惟机指着保安堂大夫道:“县尊,这是我小女,刚从巩县学习回来,奉周夫人之命来咱汜水开保安堂。”
王国楠心里冷笑,这禹惟机颇会钻营,自己早就查过,周怀民夫人之父禹廷璋为独子,和这禹惟机快出了五服,也能被他利用。
禹惟机把小女送入保安堂学习,想搭上禹家这条关系。
汜水保安堂大夫禹春妮慌忙做了万福礼。
王国楠温和询问:“听闻保安堂主攻妇幼科,是否如此?”
禹春妮见父亲正暗暗给自己鼓劲,脆生生答道:“是,我们以诊治器具见长。”
王国楠见她胆怯羞言,年岁又小,暗道这女娃都不经人事,做什么妇幼科。
本朝妇科圣手有不少,比如同是山西老乡的傅青主,精通医经脉理,擅长妇科及内外诸科,在家乡附近极有名气。
女医亦有,本朝知名女医谈允贤,其祖父谈复、祖母茹氏为名医,伯父谈经官至户部主事,父亲谈纲官至南京刑部主事,乃是嘉靖年间极有名气的女医。
但这种终究是少数,乡下多是三婆居多。
奶婆,稳婆,医婆。
且这些婆子多有巫方弄鬼,也有闹出人命的。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上了年纪,有经验的女医。
像眼前这位十五六岁的女娃,去巩县学了个把月,就来行医的,那不是害人吗?谁会上门?
两人又来到西关大街,今天还开了两个铺面。
一个是保民货运行,一个是保民商行。
保民货运行掌柜拱手作揖:“县尊大驾光临,实在让敝店生辉啊。”
王国楠大笑:“如今周同知已招安,且一向帮扶本县,周记的生意,我身为本县父母,更当照拂才是。”
王国楠可是很清楚,周记去往临清的商队来往频繁,实力肉眼可见的水高船涨。
如今虎牢关被周怀民据守,附近邙山中的匪寇被清扫一空,社兵从虎牢关东出,借道汜水县,来去自如,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起初自己还如临大敌,征调民壮守城。
后来被郑州知州鲁世任训斥,勿要扰民春耕,周怀民不会攻打汜水。
他不明白,请教鲁知州。
鲁世任没好气的说:“你以为周怀民什么破烂县都要啊!他可不是乱打的!汜水穷乡僻壤,要福绅没福绅,要矿产没矿产,只会空耗他的钱粮!”
鲁世任能不恼吗?周怀民都看不上他治下的这几个小县。
周怀民喜欢的县,要么像登封、密县、嵩县有矿,要么像禹州、汝州有产业,或者新郑这种平原沃野。
“你一个小小的汜水县,被流贼盘踞劫掠一空,遍地荒芜丘陵,除了苦哈哈的百姓,要啥没啥,他能看中你才怪。”
王国楠听了倍受打击。
此刻他站在县南关,看着官道上行商车队如云,还有徒步走来的,看都不看自己县城一眼,都是从河北渡河而来,往巩县去的。
一旁的保民货运行已贴出招工告示。
干事敲锣打鼓:“保民货运行招工!脚行百里!日赚百文!”
这会村民都在忙着收麦,健壮货夫没招到几个,倒是七八个老婆子围上来。
人人手持纸板,用针扎着日月翅膀蝴蝶。
见了招工干事叩首哀求:“掌柜的,求求你们来汜水均田建会吧!”
“俺听说农会一亩打两石麦,周会长就是老奶派来救俺的!”
招工干事皱眉喝道:“什么狗屁老奶!周会长不认识!我们只招货夫!”
商务院派来传帮带的主事笑劝:“说话要和气嘛,老大娘们也是想着农会的!”
招工干事道:“你不知道,这些婆子非常糊涂,她们交给坛主一斗麦,说是老奶给周会长的介绍费,周会长没收他们一粒麦,这日月教的坛主倒收了婆子许多粮米。”
“啊?”商务院主事惊呆,第一次来汜水就大开眼界。
一旁的王国楠见状倒是乐了。
此刻从东边来了一个商队,绑着油布,看不清装的什么,还有镖局跟着,从这些婆子身边走过去。
商队中有一人,穿着不俗,不过二十,和身边一中年人道:“叔,这些婆子举着蝴蝶,怎么看着怪怪的?”
中年人名叫鲁善谨,他低声道:“白莲教徒,你不要乱说话。”
“在这郑州地界怕什么?”
“糊涂!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一行人到了虎牢关,关口狭窄,都在排队通过。
“这里不会有钞关吧?”
一行人进了关,也没遭到盘剥,不过是哨兵盘问从哪来到哪去,做什么而已。
商队上了大路,无论是车夫还是镖师都松了口气,大呼叫好!
刚在黄河渡,就掉了一些货物,让鲁世谨心疼半天。
“这巩县果然名不虚传,这路修的确实好!”
路边竟竖着路牌。
鲁善谨念道:“大同寨服务站,前方四里。 歇息、就医、茅房、喝水、草料。有意思。”
路边有哨兵骑马巡逻,不时喊道:“不准大小便,到服务站有茅房和草纸!草纸不要钱!”
“他们这是要收粪。” 鲁善谨传授小辈江湖经验。
走了三四里,果然到了一个村子,靠着官道,有几处砖房,竟是红色的砖,外面搭着几个草棚,草棚下有桌凳,还有土灶。
“老丈,茶水咋卖?”
“看牌子。” 老丈忙着夹煤,指了指服务站前的公示牌。
“凉白开百姓免费,商队一文一碗。”
“马槽草料百文一担,喝水免费。”
众商队正停歇,从西来了一辆闪闪发光的马车。
“大同寨到了!去汜水的!出关的从这里下!”
下来三人哀叹:“师傅,啥时候能到汜水县城?”
师傅笑了笑:“你们从洛阳东关,一直坐到这里,省了不少力气了! 秋种后先铺路,才能开汜水。”
鲁善谨忙问:“车费多少?”
“六文!每过一县两文!”
“不是说两文吗?”
“一县之内两文,过一县加两文,现在我们保民车马行每天要亏十五两呐!”
鲁善谨笑道:“那可不少,赔钱为啥不涨价?”
“行里说了,俺车马行不为赚钱,就是为了保民!”
鲁善谨带着商队,一路向西,看着路牌,眼看日头要落山,终于来到了杨家庄。
打听到农会大院,还没到,就见路边跪满了老婆子,哇哇大哭大叫。
还有不少妇女,姑娘费力搀着她们,场面乱成一团。
“叔!这农会和别的地方还真不一样!她们这是闹的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