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官窑最为鼎盛是在中晚唐,那时的铜官窑瓷器由湘水北上,过长江,行销四海,最远到了东非,每年出窑上千万件,堪称南方第一窑。
但花无百日红,自蒙元在江西设浮梁瓷局之后,铜官窑就开始没落了。
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是原材料不如人家,长沙没有高岭土,瓷胎不如人家的细腻。
第二是工艺不如人家,一直故步自封,搞不出青花瓷。
大明以浮梁为官窑,铜官窑就更是每况愈下了,如今的铜官窑,只能生产一些民用粗瓷,销路止于湖广周边。
但即便如此,铜官窑依旧有龙窑四五十座,小窑百数,三万民户以此为生。
夏汉升家在此有龙窑两座,不过他家不做瓷,而是作为窑主,将窑赁与窑工。
瓷器这口饭,分窑户与坯户,烧窑的是窑户,做坯的是坯户。
一座龙窑,长达三十丈,每次出货七八万件,看着财源滚滚,实则成本极高。
最大的成本,就是柴。
一座龙窑,开一次窑,要烧掉不下十万斤柴,这个柴还不是一般的劈柴,必须是松柴。
松柴还有讲究,不但要两尺长,碗口粗的松木,而且要一半干,一半湿。
劈柴价贱,一百斤只值一分银,松柴是劈柴之倍,一百斤要银两分五厘。
这么算下来,烧一次窑,光是柴薪成本,便要二十五两,这不是一两个坯户负担得起的,必须好些坯户共租一个窑来搭烧。
窑主出窑,坯户出货,一窑瓷器烧出来,再对出窑的瓷器进行分配,一般来说是二一分成。
窑主得两份,坯户得一份。
一群合伙的坯户,再就这一份窑货进行分成,碗匠得四份,余下的六份再按技术高低和出力大小,进行再分配。
按照烧窑的规矩,烧窑是窑主的事儿,将瓷坯入窑,窑门一关,坯户离场,一直到开窑之前,再将坯户叫来。
一窑瓷烧好烧坏,窑主是概不负责的,无论好坏,烧窑的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在坯户打开匣钵那一刻,就决定了坯户一家子来年是吃香喝辣还是吃糠咽菜,真正的悲喜两重天。
夏汉升引着友人到自家窑口参观,正好有一座窑开窑,这一窑运气不错,成品率过了九成,优品率过了一半,把窑工们乐得合不拢嘴。
齐德隆与张子云两人大开眼界,拉着夏汉升指指点点,李步蟾却是请夏汉升叫来一名把头,跟他询问一些行情。
那老把头见李步蟾是个书生,还是东家好友,也是知无不言。
几人围着窑口转悠了一圈,便离开此地,向东北而去。
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看窑,而是登十里之外的洞阳山。
这洞阳山为长沙第一高山,据说葛洪曾经在此炼丹,坐下黑麋化为山灵,樵者夜闻峰顶鹿鸣,待白天寻觅,山顶玄云缭绕,云中有石,状若麋鹿,故而民间又将此山呼为黑麋峰。
这也是四人登临之山之由,麋者鹿也,读书人寒窗苦读,所为何来?
不就是为了登“禄”么?
几人行至山麓,只见眼前峰峦盘踞,状若麋鹿伏地,其色苍黑,暑气顿消。
四人中齐德隆最胖,他抹了把汗喝了口水,望着山间古木森森,犹如百官执笏,似乎发现了个秘密,拊掌笑道,“哥几位,以前读《楚辞》,有“麋何食兮庭中”,此山既名黑麋,山阴便是汨罗,此处岂非屈子魂游之所?”
夏汉升叉着腰,将衣襟散开,哂笑道,“东强兄总是牵强附会,此处离汨罗尚有十里,哪处山阴能阴十里?说来黑麋峰之所以得名,就是《水经注》所说的,“长沙有黑麋峰,多麈麖”,此乃郦道元所亲历,与屈子幻境何干?”
他们二人是一对损友,彼此互嘲是惯了的,李步蟾摇了摇折扇,“啪”地合拢,往二人当中一分,“二位老兄且住!韩昌黎云“焚膏油以继晷”,吾辈当留些精神登山,何苦效书蠹争啮残简哉?”
夏齐二人一愣,齐齐一笑,夏汉升摇头道,“还是步蟾老弟嘴利,若是我二人嘴上之刀为十炼钢刀,步蟾嘴上当为百炼也!”
齐德隆拍拍手,率先迈步,“为了少费二斤膏油,走也!”
韩愈有劝学的名篇《进学解》,里面有句话“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用来解释“业精于勤荒于嬉”之“勤”。
焚膏油是为点灯,晷是日影,是为白日,“焚膏油以继晷”之意,便是夜以继日的苦读。
大明府学训规,“诸生夜读,必储桐油三斤,膏尽而星落”,“焚膏”苦读,与韩愈文义完美契合。
今日四人登山,却是“嬉游”之举,将沉重肃穆的治学典故用来调侃,庄词谐用,恰到好处。
四人笑罢,循着樵径蜿蜒而上。
黑麋峰本就陡峭,来此游客不多,山径杂木横生,更不堪行,初时还好,尚能健步如飞,行未过半便显出了高下。
张子云足力最健,登山如履平地,便是李步蟾神色也还轻松,每日早钓,身子轻便。
齐德隆体丰就吃亏了,拉在最后,气喘如吴牛,却偏偏还要操持形象,走了几步,居然还长吟着苏东坡,“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
夏汉升走在前边,原本反身伸手,准备拉他一把,听他吟诗便又缩了回去,“东强兄,你此刻想着苏东坡,还不如想想孟东野,吟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还能少喘两声!”
齐德隆仰天一个“哈哈”,趋身拉住夏汉升的手,前面的张李二人也停住脚步,转身与他们携手同行。
几人同心登攀,进境倒也不慢,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黑麋峰顶。
山顶平荡如砥,这里在唐时原本有座道观,但道观已被千年风雨打风吹去,只剩下了些许断壁残垣。
站在此地,一览众山小。
东望百五十里有山如黛而险峻,是浏阳之大围山;南眺二百里有山含烟而岣嵝,是衡岳之祝融峰;西向百里有山流翠而氤氲,是宁乡之沩山;北顾百五十里水光接天,有一螺青翠,是巴陵之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