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盯着镜中窗纸上那团模糊的影子,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春杏添炭的动静惊得她指尖一抖,鬓花坠在妆奁上发出脆响,倒把春杏吓了一跳:\"姑娘可是见着什么了?\"
\"许是风刮动了竹枝。\"她强压着心跳,目光却黏在窗纸上。
那影子分明比竹枝粗实,方才还微微侧了侧——像是有人歪头往屋里窥探。
春杏蹲在炭盆前拨弄火钳,火星噼啪溅起:\"姑娘今日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委屈,夜里容易心慌。
奴婢把窗闩再闩紧些?\"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贾悦按住她手腕,声音放得极轻,\"你去前院小厨房端碗莲子羹,我夜里胃寒。\"春杏虽疑惑,到底应了声退下。
门一合上,她立刻抄起妆台上的剪刀,蹑手蹑脚摸到窗边。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她眯眼往外瞧——院角那株老梅树下,果然立着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
月光照不清面容,只看见对方袖中似乎揣着什么硬物,正缓缓往廊下移动。
\"谁?\"她猛得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卷得烛火乱晃。
那身影惊得踉跄两步,转身就跑,带得梅枝上积雪簌簌落下。
贾悦扶着窗沿喘气,袖中平安扣冰得扎手——这是沈墨傍晚塞给她的,说\"夜里总有些牛鬼蛇神\",如今倒应了景。
正欲关窗,院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春杏刚走,这时候会是谁?
她攥紧剪刀藏在身后,拉开门条缝——沈墨立在阴影里,青衫下摆沾着雪粒,眉峰凝着霜:\"我在角门等了半柱香,春杏一出去就溜进来了。\"
\"你疯了?\"贾悦拽他进门,反手闩好门,\"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沈墨却顾不上这些,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方才在酒肆听几个宁国府的仆役嚼舌根,说大老爷大太太被圈禁后,邢夫人派了心腹去会珍大爷。\"他展开油纸,里面是半块芝麻糖,\"我买糖哄那几个小子,套出些话——邢氏许了珍大爷三百两银子,要他帮着'拔了五姑娘这根刺'。\"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邢夫人不过是贪心库房财物,却不想这糊涂人急红了眼,连宁国府的混世魔王都勾搭上了。\"贾珍?
他要银子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沈墨冷笑,\"听说他新纳的姨娘要开脂粉铺子,又要给贾蓉捐个监生,正愁银子窟窿填不上。
邢氏抓住这由头,说只要绊住你,老太太的注意力就不会全在大房,到时候再求老太太松口......\"
窗外忽然传来野猫的嘶叫,贾悦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方才那道影子,想起账本里夹着的汇通当票——汇通当的赵东家,正是忠顺王府里那位赵姨娘的远房兄弟。
邢夫人若勾连宁国府,再扯上忠顺王府......
\"你明日找凤姐姐。\"沈墨按住她发凉的手,\"她最会查这些腌臜事,且她管家多年,宁国府的门房、账房总有几个她的人。\"
贾悦点头,指腹摩挲着平安扣上的云纹。
沈墨的体温透过玉坠渗进来,倒比炭盆暖些:\"你也小心,若再听见什么......\"
\"我在国子监的同窗有个表兄在宁国府当差,昨日刚托了他。\"沈墨起身整理衣襟,\"我从后墙走,你把灯吹了,别让人看见窗纸亮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冷风卷着他的话飘进来:\"后日是十五,我在清虚观等你——若有事,就说要去上香。\"
第二日卯正,贾悦刚用过早饭,平儿就来传话:\"二奶奶说请五姑娘去她屋里吃茶。\"
王熙凤正歪在软榻上看账,见贾悦进来,把算盘一推:\"昨儿老太太把库房钥匙给了你,大房那些人恨得牙痒痒。
我正想找你,你倒先来了。\"她招手让平儿上茶,\"可是有什么风声?\"
贾悦把沈墨的话原样说了,王熙凤的柳叶眉立刻拧成结:\"珍大哥哥?
他那点花花肠子,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她捏着翡翠念珠转了两圈,\"你且放心,我让来旺家的去宁国府找她妹子,那是宁国府的二门上的,什么人进进出出瞒不过她。
再让周瑞家的去汇通当查查那当票——赵东家虽攀着忠顺王府,到底是商人,银子能买动的嘴,我有的是。\"
\"只是......\"贾悦迟疑,\"若真查到什么,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王熙凤端起茶盏抿了口,\"昨儿你拿出账册时,她虽咳得厉害,可眼尾那抹光我瞧得分明——大房这些年贪了多少,她早有数,不过是看在大老爷是长子的份上忍着。
如今你捅破了,她正愁没由头收拾呢。\"
窗外传来雪水从瓦当滴落的声响。
贾悦望着王熙凤鬓边晃动的赤金步摇,突然想起前世看《红楼梦》时,总觉得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如今倒觉得,这府里若没她这样的\"聪明人\",怕早被蛀空了。
是夜,月上柳梢头。
贾悦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跟着沈墨摸向后山竹林。
沈墨手里攥着个铜哨,说是万一遇着人就吹——这是他跟太医院的朋友学的,声音尖细,能传半里地。
竹影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网,两人踩着碎琼乱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刚走到竹径中段,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
沈墨拽着她躲进竹丛,枯黄的竹叶扎得手背生疼。
\"......珍大爷说了,明儿夜里动手。\"是个沙哑的男声,\"那小蹄子总爱去佛堂抄经,咱们在偏殿梁上放些迷香,等她晕了......\"
\"嘘!\"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你当那王熙凤是吃素的?
上回在梨香院埋东西,不就被她的人撞破了?\"
\"怕什么?\"沙哑男声嗤笑,\"珍大爷说了,忠顺王府的赵姨娘递了话,老太太再疼她,也不敢为个庶女得罪王爷。\"
沈墨的指甲掐进贾悦手背,她疼得差点叫出声。
忠顺王府?
原来邢夫人勾连贾珍还不够,竟把外男的势力都扯进来了!
脚步声渐远,沈墨扯着她往回跑。
两人跌跌撞撞进了角门,正撞上来寻的平儿:\"可算找着了!
二奶奶在暖阁等你们,说宁国府的来旺家的妹子捎信,珍大爷确实在库房里藏了二十箱西洋钟表,说是要送给忠顺王府的外室......\"
王熙凤见他们进来,把茶盏一摔:\"好个贾珍!
老太太最恨跟外男牵扯,他倒把忠顺王府搬出来压人!\"她抄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平儿,去叫赖升家的带四个小子,明儿卯时去宁国府库房——就说老太太要查两府的共库,有什么东西都登记清楚。\"
\"那迷香的事......\"贾悦想起竹径里的对话。
\"我让琥珀去佛堂守着,再让小戏班里的龄官装病,把那几个常去佛堂的丫鬟支开。\"王熙凤拍了拍她手背,\"你且宽心,这府里的耗子洞,我比谁都清楚。\"
更漏敲过三更,贾悦倚在床头翻《金刚经》。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平安扣上,泛着温润的光。
她想起沈墨临走时说的话:\"他们越是急,越是说明怕你。\"
窗外又传来夜枭的啼叫,这次却不似昨夜凄厉。
她摸出枕下的剪刀,把平安扣系在腕上——前世她总觉得宅斗是戏文里的故事,如今才明白,这宅子里的每一块砖,都浸着血和算计。
可那又如何?
她轻轻扯动系着平安扣的红绳,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前世她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社畜,今生她偏要做那把挑破阴云的刀——就算这宅斗是座火山,她也要站在火山口,看谁先被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