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贾悦便被窗外的雀噪惊醒。
她攥着腕上的平安扣坐起,昨夜里竹丛中那沙哑男声还在耳边盘旋——\"忠顺王府的赵姨娘递了话\",这七个字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沈墨来得比卯时三刻还早。
他站在垂花门外,月白棉袍被晨露浸得发暗,袖角沾着几点草屑,显然天不亮就从自己院里赶来了。
贾悦迎出去时,正见他对着门框上的铜环发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了她才勉强扯出个笑:\"昨夜没睡好吧?
你眼尾都青了。\"
\"你也没睡。\"贾悦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唇都起皮了。\"
话音未落,平儿掀着棉帘从暖阁里探出头:\"五姑娘、沈公子快请进,二奶奶等得茶都凉了。\"
王熙凤正坐在炕桌前拨算盘,紫檀木珠子碰撞的脆响里,她抬眼扫过两人,指尖重重按在算盘上:\"坐。\"
炕桌上摆着三碗红枣银耳羹,雾气裹着甜香往上蹿,却掩不住她眼底的冷意。
贾悦刚坐下,她便推过个青瓷碟,里面码着几页纸,墨迹未干:\"这是宁国府库房的旧账,我让赖升家的翻了三天。
昨儿说的二十箱西洋钟表,账上记的是给北静王府的寿礼——可北静王府上月刚递了帖子,说老王爷忌辰不办宴。\"
沈墨拈起一页账册,指腹划过\"忠顺\"二字的墨痕:\"珍大爷改了主子?\"
\"不是改,是新攀。\"王熙凤端起茶盏,茶盖刮过水面的声响像刀背擦过石面,\"忠顺王府的赵姨娘是邢夫人的表侄女,上月邢夫人回门,带了十二盒宫花去——你当那是走亲戚?\"她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溅出的茶水在账册边缘洇开个深色的圆,\"昨夜你们听见的迷香,不过是小打小闹。
他们真正要的,是把水搅浑了,让老太太分不清谁在勾连外男!\"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看过无数宅斗剧,却从未想过\"勾连外男\"四个字能重过千钧——老太太最恨的就是府里女眷与外男私通,若真让贾珍坐实了她与忠顺王府有牵扯...
\"所以我们要先抓他的把柄。\"王熙凤抽出支狼毫,在纸上画了个圈,\"沈公子去宁国府,扮作来卖旧书的书生——你那身书生气,连东府的门房都骗不过?\"她抬眼扫过沈墨,见他点头,又转向贾悦,\"五姑娘留在府里,盯着贾珍的动静。
他昨儿派来旺家的送了两篓蜜橘给大太太,这会子该去请安了。\"
沈墨突然按住贾悦欲接茶盏的手,指腹上还带着晨露的凉意:\"我扮书生容易,可你...若贾珍起疑?\"
\"他疑的是我,又不是你。\"贾悦反握住他的手,平安扣硌着两人相贴的手背,\"再说了,二奶奶安排的人跟着呢。\"她冲王熙凤使个眼色,后者便笑了:\"琥珀带了四个粗使丫头在角门候着,你走到哪,她们的影子就跟到哪。\"
商议到辰时二刻,沈墨起身告辞。
他换了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怀里揣着本翻得卷边的《论语》,临出门时回头望了贾悦一眼。
那眼神像春夜的雨,裹着冷意却带着温度,贾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穿堂里,喉间突然发紧——前世她独自在地铁里挤成沙丁鱼时,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为她涉险?
\"发什么呆呢?\"王熙凤戳了戳她的额头,\"去前头吧,大太太屋里的茉莉香该熏得人头疼了。\"
贾悦到邢夫人院里时,正撞见贾珍从西次间出来。
他穿着玄色暗纹缎袍,腰间的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见了她,他眯起眼笑,眼角的细纹里爬满油腻:\"五妹妹这会子来的巧,我刚给大太太说,明儿带她去清虚观打平安醮——你也跟着?\"
\"谢珍大爷美意。\"贾悦垂眸福了福身,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沉水香,\"我这两日要陪老太太抄《药师经》,怕是去不成。\"
贾珍的手指在门框上敲了两下,那节奏像极了昨夜竹丛里的对话。
贾悦心跳漏了一拍,却听他哈哈笑起来:\"到底是老太太心尖上的,我倒忘了。\"他转身要走,又似想起什么,\"对了,昨儿东府库房进了批新瓷器,你若喜欢,我让人挑两套送过去?\"
\"不敢劳烦珍大爷。\"贾悦退后半步,正撞在门框上,\"我素日里用粗瓷惯了。\"
贾珍的目光在她腕上的平安扣上停了停,这才甩着袖子走了。
贾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方才他看她的眼神,像饿狼盯着羊圈里最瘦的那只。
\"五姑娘快请进吧。\"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掀开棉帘,脸上堆着笑,\"大太太等你呢。\"
邢夫人正靠在迎枕上嗑瓜子,茶几上堆着半盘蜜橘,橘瓣上还沾着水。
见贾悦进来,她把瓜子皮往痰盂里一倒:\"昨儿珍大爷送的蜜橘,你尝尝。\"
贾悦捏起一瓣,咬了口,甜得发腻。
她垂眼盯着茶盏里的波纹,耳尖却竖起来——方才贾珍进的是西次间,那是邢夫人放账册的地方。
果然,邢夫人嗑着瓜子道:\"珍大爷说,明儿要请几个清客来家里吃酒...你二婶子最会管这些,你替我去说一声?\"
\"是。\"贾悦应着,余光瞥见邢夫人袖口里露出半张纸角,正是宁国府库房的封条颜色。
她心口一跳,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是只灰鸽子掠过屋檐,脖颈上系着抹鲜红的布。
那是沈墨的暗号。
贾悦借故离了邢夫人的院子,绕到后角门时,琥珀正蹲在墙根逗猫。
见她过来,琥珀从猫窝里摸出个小竹筒,里面卷着张纸:\"东府密室,寅时三刻,忠顺王府的人。\"
字迹是沈墨的,末尾还画了朵极小的梅花——那是他小时在书斋里画着玩的,如今倒成了暗号。
贾悦攥着纸条往回走,经过贾赦的书房时,正撞见贾珍掀帘出来。
他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上的金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底色——那是忠顺王府特有的妆奁盒。
贾悦的脚步顿住。
她看着贾珍匆匆往角门走,转身拐进夹道,踩着满地的银杏叶跟了上去。
风卷着落叶打在她脸上,她屏住呼吸,看着贾珍进了西北角的小跨院——那院子久无人住,门环上结着蛛网,可此刻门却虚掩着。
透过窗纸上的破洞,贾悦看见邢夫人正坐在八仙桌边,贾赦靠在椅子上摸胡子。
贾珍把锦盒往桌上一放,盒盖打开的瞬间,几缕金光漏了出来——是西洋钟表上的鎏金装饰。
\"大太太放心,这二十箱钟表送到赵姨娘手里,忠顺王爷的意思,就是老太太也得给三分薄面。\"贾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钢刀刮过贾悦的耳膜,\"至于那小蹄子...等佛堂的迷香起了作用,我让人把她的帕子塞到赵姨娘院里的小厮房里——到时候,通外男的罪名,她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邢夫人的指甲划过锦盒边缘:\"老太太若查起来?\"
\"查?\"贾珍冷笑,\"忠顺王府的人递了话,说这是给老王爷的寿礼。
老太太再疼她,能为个庶女跟王爷置气?\"
贾悦的手死死抠住窗棂,指节发白。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几乎要盖过屋里的对话。
邢夫人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贾悦慌忙往后一缩,额头撞在砖墙上,疼得眼眶发酸。
\"许是风。\"邢夫人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去把院门锁上。\"
贾悦不敢多留,顺着夹道往回跑。
她跑得太快,绣鞋尖踢在青石板上,鞋帮裂开道缝。
等她回到王熙凤的院子时,鬓角的珠花散了一半,平安扣在腕上撞得生疼。
平儿正在廊下晒药,见她这副模样,吓得茶盘都掉了:\"五姑娘这是...?\"
\"找二奶奶。\"贾悦扶着廊柱喘气,\"快。\"
王熙凤正在里屋拨弄个铜制的西洋自鸣钟,听见动静抬头,手里的镊子\"当啷\"掉在桌上:\"这是怎么了?\"
贾悦刚要开口,窗外突然掠过一道灰影——是那只系红布的鸽子又飞回来了。
她望着鸽子消失在屋檐后,又看向王熙凤,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慢慢说。\"王熙凤走过来,握住她发抖的手,\"出什么事了?\"
贾悦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她摸出袖中被汗浸透的纸条,又指了指窗外——有些话,得等沈墨回来再说。
王熙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沈墨的青布衫角闪过影壁。
她捏了捏贾悦的手,轻声道:\"先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等他到了再说。\"
贾悦转身要走,却被王熙凤叫住。
她递过个小瓷瓶:\"治淤青的,你额角肿了块。\"
贾悦接过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突然想起昨夜沈墨说的话:\"他们越是急,越是说明怕你。\"她摸了摸腕上的平安扣,又摸了摸额角的肿包——这宅子里的算计,果然比她想的更毒。
可那又如何?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把瓷瓶收进袖中。
等沈墨回来,等把所有的阴谋都摊在太阳底下,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该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