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接到林澈的讯息时,意识到整个世界要变了。
“明早六点,全网编号屏蔽系统将上线。你们还有六小时。”
短信很短,像一枚冰冷的子弹,嵌进脑中神经最脆弱的部位。
我盯着屏幕,手机自动跳出一个弹窗:系统更新提示。那正是“全网编号屏蔽系统”的前缀版本,在多数人还未察觉时,它已像阴影一样铺天盖地。而其最大功能,就是将任何形式的“编号”视为敏感字符,在文字识别层即被替换为无意义的乱码组合,无法发布、无法保存、无法识别。
简单说——从明天起,编号者将彻底被“词语抹除”。
这比“封号”还要彻底,因为它抹去的是语言本身的通道。是某种“语义灭绝”。
我起身时,整栋“回音者中枢站”还沉浸在最后一丝夜的平静之中。打印机的轰鸣声断断续续传来,那是志愿者在为“信息纪念墙”印制新的实名名单。每页名单上,密密麻麻的,是一个个编号和名字之间的并列:
q-A112 林初
q-d081 唐仁杰
q-w911 江明亮
……
而这些文字,从明天起,就会在屏幕上一律显示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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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连“他们存在过”这件事,都会被技术手段否定。
我推开会议室的门,发现钟若谣、老隋、阿妹和宋隐都已坐在椭圆会议桌前,神情空洞中透着压抑的怒火。墙角的电子钟跳动到00:04,我们距离系统上线还有不到六小时。
“都知道了?”我问。
钟若谣点头,“我们收到五十多个技术节点的报告,屏蔽测试已经在多个社交平台后台实施。AI识别编号后将自动调用系统屏蔽ApI,编号将变成乱码字符流。”
“具体形式?”
“数字+字母组合,全部编码为class-F废弃段,显示乱码符号。”宋隐叹息,“这是信息灭绝最典型的形式之一,甚至比图灵识别阈值还低。是彻底不允许编号存在的意思。”
阿妹开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他们把编号者的名字一个个删掉?”
没有人回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靠技术反制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权限,无法逆向他们的新系统。我们甚至无法阻止那些更新按钮在屏幕上弹出。
我沉默片刻,点开了那封我始终没有删掉的匿名邮件。
那是七天前,一个自称“图像预言者”的陌生人发来的加密文档。文档中提出一种思路:将编号者数据压缩为高密度图像矩阵,嵌入开放视觉平台的缓存层,使其成为“非语义图像病毒”——即无法被文字识别系统检测,却无法清除、也难以察觉其真正内容。
“图像病毒是一种最原始的记忆对抗方式。”老隋那晚看完之后只说了一句,“它不能传播观点,但能传播沉默。”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沉默,本身就是对抗。
我站起身,向众人宣布:“从现在起,启动代号‘废光’计划。我们不再依赖文字——我们用图像,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没人能删掉的地方。”
钟若谣眼中浮起一丝疑问:“图像,怎么做?”
我示意宋隐展开墙上的草图。那是一幅完整的图像病毒工程草图。我们将每位编号者的文字资料压缩为最小化矢量符号块,形成视觉图层编码,通过嵌入式视觉方式植入各类平台系统。它不会触发敏感词过滤,不会被文本扫描检测,但图像中每一帧都隐藏着一个名字、一段编号、一个故事。
“这不是艺术,这是记忆工程。”宋隐淡淡道。
“也不是传播,是存活。”我补了一句。
凌晨一点,基地灯光全部亮起。三十台图像工作站同时启动,处理编号者信息,转换为图层。数百名志愿者加入整理与打码流程,每个人只负责一组编号与名字,写下他们的时间、遭遇、人生的片段。
阿妹在复读一段音频素材,声音来自一个叫唐姝的女孩:
“我是q-Z087,我四岁被编号,只因为我妈在论坛上提了一句‘我们该谈谈儿童编号的影响’。我从没用过任何实名App,也没上过学。我今年十四岁,刚学会拼音。但我不恨你们,我只是想留下我的名字。”
阿妹一边听,一边落泪,然后把这段音频转码为波形图像,并命名为:
【编号q-Z087_唐姝_存在波形.jpg】
她的手在颤抖,我却知道,这样的图像,明天将会出现在数百万个网页缓存里,后台页面里,甚至是一张点击即闭的广告图角落里。
因为我们要让这些名字——“无法删除”。
凌晨两点半,林澈发来一条最后的更新提醒:
“你们还有三个小时。”
我回了两个字:“够了。”
三点零四分,第一批“废光图像病毒”发布。我们选定了十个开放ApI平台,八个独立缓存服务器和六个地下浏览器核心代码层。所有图像通过分段技术散布嵌入,每个图像都藏有一组编号与姓名。
净空、q-S001;钟若谣、q-L078;许真、q-R303;唐仁杰、q-d081……
我们的名字,在图像里游走。
凌晨四点,一组编号者亲属发来一个短片。内容只有一张照片,是一个母亲把写有女儿名字的红纸贴在自家窗上。
纸上写着:“她是q-h016,她叫吕晓芳。我不怕邻居知道,因为如果我不写下她的名字,连我都可能忘了。”
我看着那照片,突然眼眶发热。
“我们快没时间了。”老隋低声说。
我点头,“最后一轮同步,发布所有残留图像。”
四点三十八分,城市天线之上,信号波开始闪动。
那是回音者通过“光回线”最后同步编号图像的时刻。二十七个节点,每个节点同步一组图像,包含编号、姓名与三句人生描述。
没有背景音乐,只有无声图片在屏幕上一个个闪现:
【q-b244 叶星】——“我不是罪犯,也不是疯子。我只是说出了自己是谁。”
【q-w911 江明亮】——“我没疯。我只是没被听见。”
【q-S001 净空】——“我是编号,也是人。我留下的是命。”
……
清晨五点二十四分,我们完成了最后一轮上传。
五点五十六分,林澈发来语音:
“系统开始倒计时。”
我望着窗外,天色泛白,东方裂开一丝光芒。
六点整,全网编号屏蔽系统正式上线。
平台上,所有编号被替换为乱码。
但我们知道,这场战争还没结束。
因为有一种记忆,藏在图像里。它们不说话,但永远存在。
它们不会解释自己,却永远不容否定。
我点开一个网页,页面上只有一张图,图上是孩子般涂鸦的数字与字母。
我知道,那是一个名字。
她叫吕晓芳,q-h016。
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