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姜宥仪主动送了池浪下楼。
池浪的车还是停在了小区院外，隔着一条马路，大海在月朗星稀下浪涛阵阵。
从电梯里出来，姜宥仪一直没说话，池浪看着低着头一路随着自己往外走的人，在海边静谧的午夜里低沉开口，“认识这么久，第一次有让你送出门的待遇——你是有话想单独跟我说？”
池浪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但连日吃不好睡不着的疲惫堆积之后，硬生生把他变成了烟嗓，沉缓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听起来，莫名地就带上了一点性感。
姜宥仪在距离牧马人没多远的地方站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没了最初的谎言横亘在他们之前，姜宥仪的目光温柔而坦荡，“是想谢谢你。”
“不是一直在谢？”
姜宥仪认真地看着他，“好像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
池浪笑了：“那我能跟你讨个谢礼吗？”
姜宥仪愣了一下，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你说。”
“我想听一句实话。”池浪垂眸，近在咫尺的视线尽头，他看见姜宥仪不自觉地微微蹙眉，明明是下意识地戒备，转念间却又展颜颔首，于是他把盘旋心头太久的那个问题说了出来，“所以你当初不答应我的追求，并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池浪问得太直接太坦白了，姜宥仪微微张着嘴，却一时间无法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任何一句合适的回答。
她不知所措的沉默里，池浪更近了一步，他挨过去，高大的身影将她罩在其中，“你没有不喜欢我，是不是？”
姜宥仪仓促躲闪头顶炽烈的目光，她看向远处，路灯照不亮沙滩后面的海岸，海天之间一片漆黑，却让无所适从的目光有了着陆之所一样，让她从心脏乱跳的紧张和无措中找回了一些冷漠和冷静来——
“对，我没有不喜欢你。”
她不再遮掩，倏然间抬起头来，前不久刚跟林意抱头痛哭过的人，此刻眸子还红着，却隐隐有些破罐破摔的决裂，“可是池浪，我拿什么来回应你的感情？”
池浪下意识地紧张，想说什么，可却被她抢了先，于是听到了她一句接一句地反问：“是我从欺骗和算计开始的缘分？还是我残破不堪的身体？抑或是我背负的仇恨和我一无所有的背景？”
“姜宥仪……”池浪浓黑的剑眉微微压了下来，他不满姜宥仪这样的反问，一句重过一句的自我贬低几乎是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姜宥仪不心疼自己，她甚至不觉得陈述这样的事实有什么大不了，可是池浪心疼。
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姑娘，也是真的爱了，几乎无法自拔，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像是位置对掉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婆婆妈妈扭扭捏捏过，可面前的女生此刻却率直到可怕，“你有很好的家人，很好的工作和很好的未来，你值得更好的、跟你更般配的姑娘，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姜宥仪说着，释怀地看着池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已经陷在沼泽里太久，快要烂到根了，你不该被我拖下来。”
她仿佛又单方面地给这段感情画了个句号，就如同燃灯节那天晚上一样，但当初的池浪会化悲愤为力量地用工作来让自己分心，现在他只想敲开她脑壳，看看这人的脑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那好，”在姜宥仪莫名其妙的视线里，池浪打开了后备厢，他深吸口气，看着姜宥仪的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很想要把她拉过来教训一顿的意思，“我们现在来总结一下今晚从你的回答里得到的信息。”
男人一边说一边跟姜宥仪互换了位置，姜宥仪越发不明所以，可下一秒，这个看上去几乎要对犯罪嫌疑人训话的警官忽然拦腰把她抱了起来——并不冒犯，因为一切都实在太快了，从池浪忽然动手到她一屁股坐到了牧马人的后备厢外沿上，大概都没有超过两秒，她甚至连猝不及防的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一时之间，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惊骇目光愕然地瞪着始作俑者，而仿佛像是端一个小手办一样，轻而易举把她端上了车的池Sir非但丝毫没有歉意，反而变本加厉地栖近了她。
“第一，”池浪把她困在车辆和自己之间，专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自上而下俯视着她，低沉的声音缓慢而磁性地作总结，“你承认了，你没有不喜欢我。”
说话的人堂而皇之地顿了顿，被直戳问题要害的姜宥仪：“……”
她难得地变得窘迫，被拨开了伪装和谎言之后，她仿佛失去了保护色一样，心事很容易就被已经太熟悉她的池警官窥探了个一清二楚，换到从前，始终守着礼貌社交距离的池浪连点到即止都不会再讲，可此时此刻，这个人却仿佛换上了一副咄咄逼人的可恶嘴脸，拿着她的坦诚，转眼间当成了自己的武器，“第二，你并不是不想回应我的感情，你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
姜宥仪瞳孔幽深，恼羞成怒，“池浪，你不要！——”
她声色俱厉，却在对方忽然俯身压过来的瞬间哑了火。
池浪的胳膊撑在了后备厢的两侧，将她困在了自己的两条手臂之间，因为这个动作，他俯身的同时脸随之凑到了姜宥仪眼前，彼此胶着的呼吸顷刻纠缠在一起，姜宥仪睁大了眼睛，却清楚地在他眼底看见了慌乱的自己。
转眼间已经彻底败下阵来的姜宥仪：“…………”
“姜小姐，你能不能先放下你的一厢情愿，也听听我的感受？”
姜宥仪的膝弯都已经卡在后备厢的外沿了，退无可退的时候，她冷笑着心说：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听也不行了吧？
她的咬牙切齿一点儿不差地都落进了池浪眼里，面前的死男人却笑了起来，“你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你那么确定，一定是你拖我下去，而不是我拉你上来呢？”
他一字一句，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晰得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的反问，姜宥仪答不上来。
她的人生被复仇填满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得到救赎。
“——姜宥仪，至少你给我，也给你自己个机会，让我追你，嗯？”
昨夜的晚风仿佛又带着分开时池浪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了，带着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轻拂而过，让一脚刚从半岛悦禾的教学楼迈出来姜宥仪猝不及防地微微红了脸。
肖妈妈的死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以法律当武器来为自己伸张正义的机会虽然得而复失，但实际上她复仇的节奏并没有被打乱，因为她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有这一环，如今的一切，下一步怎么走，按照之前的打算按部就班就行了。
为了更进一步地利用诺兰接近安娜，她提前回学校销了假，见她身体无恙，鲍里斯很痛快地同意了她明天就回到学园来上班，按照姜宥仪原本的打算，她此刻就应该好好盘算一下，要怎么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之前对诺兰的救命之恩，然后对安娜挟恩图报了。
可是比起正事，池浪低沉磁性的嗓音犹如魔音穿耳，从昨晚到此刻的几个小时里，让她总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了我的一切，他甚至去过了我家里，见过了我妈，但他没有介意。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万一就真的得到了……爱呢？
那我应该怎么去爱人呢？我该怎么回应他，才能不让他觉得被辜负呢？
还有……我真的配吗？
每一个问题，姜宥仪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
她想了想，在往公交站走的时候，她打消了先回家的念头，转而把电话拨给了尹山竹。
她其实也没打算跟山竹说关于她感情的事，但心里乱，总是想找人说说话，况且肖妈妈的身份信息是她问山竹要的，现在肖妈妈因为她丧命，她虽然没打算把这件复杂到无从说起的事情告诉山竹，却隐约地，对山竹也有些说不清楚的亏欠感。
就好比是，假如山竹有一天知道了肖妈妈的死讯，就一定会后悔那天把肖妈妈的身份信息给了自己，哪怕山竹现在还不知道，但从姜宥仪的视角出发，她已经先感到无颜面对了。
所以很想弥补一二。
在等待电话被接通的过程中，姜宥仪想了很多事情，可是当电话被接起，她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喂？哪位啊……？”
困倦而不耐烦的声音的确来自尹山竹，可山竹的语气却是全然陌生的。
姜宥仪没有换过手机号，但对面的人居然不知道这个号码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