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伦对死一直没什么感觉,他对生命的感知力如同看外面花开花谢四季轮转,觉得一个人能活多久,最后是怎么死的,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一早在出厂时就被老天爷安排好的。
他杀别人,是他做了老天爷的工具,如果别人来把他杀了,那也就是别人做了老天爷的工具。
他当时在暗网上很出名,接单子能赚来大把的佣金,但他不攒钱,今朝有酒今朝醉,能过一天是一天,他觉得这样死的时候才不亏。
真正萌生退意,是在那次他差点被任务目标反杀之后。
那一次的目标是当时的桉城警署总署长,这种高官在他眼里大多是酒囊饭袋,但事情就坏在他轻敌上,他没想到对方的身手和反应速度都是一流的。
他中了两枪,在腹部和大腿,拖着重伤的身体勉强逃了,最终却还是透支地倒在了路上。
当时那个总署长调集了当晚的全部警力来抓他,满城都在响警笛,但路边经过的车停了下来,有人把他拽了上去。
一路上数台警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警察们到处设卡,但那辆车畅通无阻。
他被送进了医院急救,出来后才知道,原来救他的人是当时在桉城就已经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那个人就是素察。
素察替他遮掩,给他治伤,他一直被藏在医院里,等到外面风雨渐止,已经是他待在医院六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这辈子没欠过人情,没被人救过命,所以当时素察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替自己做事的时候,打算还了这个人情债的他答应了下来。
素察帮他躲藏了六个月,所以他在心里决定,帮素察杀六个人,杀满六个,他就离开。
而且他当时想着,正好也借这个机会过渡一下,让外面的人以为暗网上的“黑衣”已经死了,之后他换个身份金蝉脱壳地过点普通人过的日子。
因为在医院住久了,暗中窥探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让他第一次对这样的日子有了点向往。
在他看来,素察并不嗜杀,因为他帮素察杀满六个人,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两年之后,在最后替素察解决了当时对瑞森资产最有威胁的竞争对手后,他对素察提出了离开。
素察没有强留,只是请求,说像他这样的人,要找保镖很容易,但要找个信得过的杀手太难了。
虽然他喊素察老板,但素察对他一直很尊重,两年的朝夕相处,总归是让阿伦生出了一些羁绊的,当时瑞森刚上市,内忧外患的情况他清楚,所以只犹豫了一晚上,他就对素察点了头。
迪恩兄妹是他自己出门物色的,当时刮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超强台风,包括桉城在内的好几个沿海城市受灾,超过百人在灾难中丧生,其中最让人唏嘘的,是瑟邦的福利院。
福利院被淹,管理方应对不力,不少孩子被淹死,但当时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迪恩,带着他妹妹活了下来。
阿伦故意卡着兵荒马乱的时候出门找“苗子”,一眼就看中了在临时搭建的受灾帐篷外面流浪的迪恩。
——孤儿,流浪,大灾之后。
几个关键词叠在一起,让阿伦非常确定,即使后来院方找不到这孩子了,也只会以在洪灾中丧生盖棺定论。
天时地利,只是人不太和。
迪恩不是不肯跟他走,而是让他也一起带上妹妹,才肯走。
可迪恩身强体壮,但妹妹看上去就跟只病怏怏的小猫似的。
担心拖延太久会引人过来,阿伦耐着性子点了头,当时想着,大不了后面把他妹妹杀了。
但这个打算,直到把他们兄妹带在身边又过了两年,也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这两个孩子对他有了越来越多的依赖,哪怕他整天凶神恶煞地吓他们,哪怕他没日没夜地训迪恩的体能,练他的身手,竟然也没能让他们反感害怕。
迪恩成长得很快,才两年,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能轻易干倒素察的四五名保镖了,只是妹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最后一次去医院,素察回来遗憾地告诉他,妹妹得的是骨癌,最多还有一年半,医院能做的只有维持,但不管怎么治,未来的日子,她都会越来越痛苦。
阿伦这个人,他过的就不是正常的日子,所以脑回路也不正常,他觉得既然要活着遭一年多的罪,最后还是要死,那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这件事其实他问过妹妹的意思,那孩子当时在化疗的副作用和骨癌的双重折磨下痛苦不堪,几乎是立即答应了阿伦的建议——他来送她一程。
他们停掉了化疗,阿伦把她带回了他们住的地方,他们没有跟素察的人住在一起,为了训练迪恩,阿伦让素察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山林深处找了一个曾经猎户的院子翻修,从阿伦把他们兄妹从瑟邦带回来,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
彼时妹妹为了不让迪恩担心,请求阿伦跟她一起向迪恩隐瞒了病情,迪恩一直以为她化疗结束之后就能好,所以当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迪恩甚至很开心。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他看见阿伦拿枪抵着妹妹额头的那一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阿伦才明白,当他依着承诺,一手捂住妹妹的嘴,一手举枪对准妹妹眉心的时候,那孩子恐惧的眼神其实是因为她后悔了。
小孩儿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不懂一句“求你杀了我”有多要紧,但阿伦对于死之一事,总是无比认真的。
他根本没想到那恐惧的眼神是因为后悔,他只把这当成了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惧。
“别怕,一瞬间就结束了。”
他甚至这样安慰那孩子,在妹妹满眼泪水求救地看向身后的同时,阿伦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伴随着身后撕心裂肺的一声“不”一同响起,方才心神一直被妹妹牵扯的他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迪恩。
他们师徒的血海深仇……就是在这时结下的。
不过阿伦也不在意。
他不仅不在意,甚至顺水推舟地默认了自己枪杀妹妹的事实,丝毫不解释缘由地放任迪恩恨上了自己。
——训练杀手是需要这样的。
心里有恨,下手才能狠。
后来,阿伦把自己当成磨刀石,又磨了迪恩两年,这两年里,阿伦又帮素察做了不少事,其中就包括处理掉当年作为肾源供体的茉莉。
连迪恩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多大了,反正后来阿伦看着他抽条成了成年人的样子,也第一次独自替素察完成了刺杀任务,他就让他出师了。
迪恩出师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杀他。
他倾囊相授,迪恩踩着他蹚出来的捷径,当时已经能跟他打成平手,但如果说论单打独斗要杀他的话,依然是不可能的事。
阿伦一边抵挡着迪恩越挫越勇的刺杀,一边跟素察旧事重提地说起了想离开的事,却没想到,素察有了迪恩之后,竟然对要走的他动了杀心……
在数年后桉城大法官家中的地下室里,已经行将就木的阿伦咽下咳出来的血腥气,回忆着那段至今仍旧鲜活的记忆,嘶哑声音显得渺远,“以迪恩当时的身手,如果再加上素察的保镖的话,我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池浪问他:“那你又是怎么到康莱拳场的?”
“是迪恩,”阿伦苦笑,“其实在妹妹死了没多久之后,他就已经知道我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才对妹妹开枪了,只是有些东西先入为主,人得靠着点什么才能活下去。”
姜宥仪听着这两个满手鲜血的杀人者的故事,冷笑地讽刺,“真是好一出相爱相杀。”
“随便是什么吧,”阿伦无所谓地说:“反正那时候他们已经抓到了我,只是在素察让人对我动手之前,迪恩先一步告诉他,说自己还缺个陪练。那时候康莱已经在做毒品的买卖了,为了控制我,他们强行让我染上了毒瘾,把我困在了康莱的酒吧里。”
林意审视着他,“再后来呢?”
“再后来,康莱在酒吧负一层开了拳场,刚开没多久,拳场来了硬点子,所有拳手都被人血屠,康莱没办法,就用那天的‘药’做威胁,让我去救场,”阿伦也讥嘲地笑了一声,“也是在那时候,他就这么在我身上发现了额外的商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素察同意让我露面打拳的,但反正,最后我成了FENRIR的拳手,一打就是小十年。”
“不过从两年前开始,我每次上场前都要扎兴奋剂,不然打不赢的,”他平静地看向地下室里的其他四人,了然地看待自己的命运,“其实我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样子,败絮其中罢了,我本来活不了多久了。”
“既然这是你故事的全部,那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素察对你从没有过什么真心。”
一直没说话的池仲孝终于开了口,他环抱着手臂,目光跟阿伦一样平静,“如果不是无利可图,他甚至一开始就不会救你。”
“我做事习惯看结果,”阿伦反驳他,“结果就是我这条命的确是他救的。”
“但当你没有利用价值,他后来同样要杀你。”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他想再取走不也是天经地义?”
阿伦的逻辑自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咋舌,池仲孝环抱着手臂,“既然如此,他杀你你引颈就戮就好了,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到现在?按你当时对待迪恩妹妹的态度,不是与其受罪,不如死了干脆吗?”
阿伦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才摇摇头,看向姜宥仪,“当时是我做错了……如果不是有当初这件事,这丫头早就已经烧成灰了。”
“所以素察到底为你做了什么呢?”姜宥仪把话接过来,“他救你是为了利用你,他尊重你是为了留住你,他让你给他培养一个杀手,实际只是为了让你继续为他做事的缓兵之计——直到你真的培养出了一个迪恩,他又因为你知道的太多要杀你。”
姜宥仪觉得可笑,“这样的人,竟然值得你为他守口如瓶地保守秘密这么多年。”
“我之前就说过,我总得找点什么人的特征,才能把自己和野兽区分开,”阿伦垂下眼皮,看着自己手背干瘪却突出的血管,“忠诚就是这个理由。”
因为太好笑了,姜宥仪没忍住真的笑了出来,“愚忠也算吗?”
阿伦像是终于被冒犯了,他倏然抬眼,阴鸷又充满杀意的目光刀子一样落在了姜宥仪身上。
池浪下意识要把姜宥仪拉到自己身边,但姜宥仪对他摇摇头,挣开他的手,站在原地没动,“十六年前你绑架我,你这样的眼神成了我这十六年来无法挣脱的噩梦,但现在——”
姜宥仪甚至向前一步,站在了与他咫尺的距离里,一字一句地接着说道:“我不怕你了。”
阿伦抬着眼睛凝视她片刻,慢慢地勾起嘴角,笑了一声。
“你说的对,人都是会变的。”他说:“像你不怕我了,像我……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么多年,临死前,倒也有了意难平。”
他长出口气,像是释然,又像是不甘心,“要不然就说,人啊,最不能欠的就是人情债,当初欠一个,后来可能就会欠一堆。”
“素察当初在条子手里救了我,所以我替他杀人,替他训练杀手,替他保守秘密。”
“迪恩当初在素察手里也救了我,所以他死了,我也该为他报仇。”
“当初我欠素察的债早就还清了,现在……我来还欠迪恩的债。”
他又看了看迪恩尸首的照片,子弹从后脑射入,其实迪恩的脸已经不太好看了,但阿伦透过这张脸,却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初他捡到小迪恩和他妹妹时的样子。
良久后,他把照片扣在了床上,看向在场的四人,平淡道:“说吧,你们想在我嘴里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