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半个月前。
岭南的正月虽无北地酷寒,却也阴冷潮湿。高要郡太守陈霸先,一身素服,面色沉痛地率领着三千兵马,护送着其恩主、已故广州刺史萧映的灵柩缓缓北行。
队伍行至始兴郡(今广东韶关)地界时,遇到了麻烦。由于新任始兴太守王茂尚在赴任途中,郡内群龙无首,原本就盘踞各处的豪强、匪寇见有机可乘,顿时蜂拥而起,打家劫舍,阻塞道路,局势一片混乱。
望着眼前纷乱的景象,陈霸先眉头紧锁。护送灵柩责任重大,但放任乱匪横行,荼毒百姓,亦非人臣之道,更会危及自身行军安全。
他权衡再三,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停下北上的步伐,决定先行平乱。
“文育、僧明、铁虎、昭达!”陈霸先声音沉稳,点将下令。
“末将在!”四位身材魁梧、面容精悍的将领应声出列,他们是陈霸先倚仗的臂膀:周文育勇猛,杜僧明多智,周铁虎悍勇,章昭达果决。
“你四人各率本部,分头出击,清剿始兴郡内乱匪!务必速战速决,打通道路,还此地安宁!”
“遵命!”
四位将领领命而去,如同四把利剑刺入混乱的始兴郡。周文育正面强攻匪寨,杜僧明设伏断其归路,周铁虎悍勇冲阵,章昭达安抚地方、断其粮源。四人配合默契,经过半个月的激烈清剿,终于将郡内大小匪患一一平定,并且收降了七千多名走投无路的乱匪,实力骤然增强。
就在陈霸先刚刚松一口气,准备重新启程时,始兴郡的新任太守王茂,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然而,王茂带来的并非朝廷的嘉奖或地方的谢意,而是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霸先兄!大事不好!”王茂甚至来不及寒暄,屏退左右后,脸色苍白地抓住陈霸先的手臂,声音急促而低沉,“侯景……侯景造反了!已经率大军包围建康了!”
“什么?!”陈霸先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虎目圆睁,“侯景竟敢如此!建康现在情况如何?陛下可还安好?太子何在?”他一连串地发问,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茂只是无奈地连连摇头,脸上写满了焦虑与茫然:“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消息传到时,我才刚到临汝。只知侯景已反,兵锋甚锐,建康……怕是危在旦夕啊!”
陈霸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立刻对王茂道:“王太守,此地政务暂由你接管。我即刻修书,派人快马送回广州,禀明刺史(指广州刺史萧勃),请求他允我即刻起兵,北上勤王,讨伐国贼侯景!” 他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为国分忧的急切。
然而,陈霸先的一片赤诚,换来的却是兜头一盆冷水。信使带回的,是上司萧勃的一封措辞严厉、充满斥责的回信。信中,萧勃大骂陈霸先“不识时务”、“妄自尊大”,质问他“朝廷自有禁军数十万,难道还缺你一个小小的郡守去出头吗?” 严令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待在岭南,不得妄动刀兵。
看着这封冰冷而自私的信,陈霸先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将信狠狠拍在案几上,对身旁的亲信将领叹道:“萧勃此人,与先刺史(萧映)相比,简直是燕雀与鸿鹄之别!一心只想着守土,偏安一隅,毫无忠君爱国之心!如此鼠辈,如何能成大事?”
既然顶头上司靠不住,陈霸先立刻做出了决断——改换门庭,另寻明主!
可是,该投奔谁呢?天下虽大,能在此时抗衡侯景,且有资格、有威望号令一方的宗室,屈指可数。陈霸先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那位被侯景称为“卧龙”的始兴太守王茂,再次来到了陈霸先的营帐。他捻着胡须,目光炯炯地看着陈霸先,缓缓说道:“陈太守欲寻明主,以拯国难,在下倒有一人选。”
“哦?王兄快快请讲!”陈霸先急切地催促。
“湘东王,萧绎!”王茂吐出这个名字,见陈霸先凝神倾听,便继续分析道,“湘东王坐镇江陵,遥控荆南七郡,兵精粮足,财雄势大,乃宗室中实力最强者之一。更重要的是,听闻他与汉国名将韦孝宽交好,其背后隐隐有汉国的支持。若能得湘东王号令,获得汉国些许助力,讨伐侯景,便多了几分胜算。此乃可以效忠、共图大事之主也!”
陈霸先听完,眼中顿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猛地一拍大腿:“王兄高见!萧绎确是上上之选!若非王兄指点,霸先几陷迷途!” 他当即起身,对着王茂郑重一揖,“霸先不才,欲起兵讨逆,然军中正缺一运筹帷幄之长史。王兄大才,不知可否屈就,助霸先一臂之力,共赴国难?”
王茂看着陈霸先诚恳而充满英气的面孔,心中也是激荡。他虽因性格忠直不为萧衍所喜,被外放至此,但君臣名分犹在,岂能坐视社稷倾覆?他沉吟片刻,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肃然道:“陈太守忠义之心,天地可鉴!茂愿弃官,随公讨贼,以尽人臣之本分!”
“好!得王兄相助,如虎添翼!”陈霸先大喜。
于是,在梁大同五年正月二十二日(公元540年)这天,陈霸先在始兴郡正式誓师,打出“勤王讨逆,诛杀国贼侯景”的旗号!消息传出,岭南震动。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此时的赣粤交界一带,早已因侯景之乱和朝廷控制力下降而陷入混乱,大小军阀割据,土匪山寇遍布。陈霸先想要打开一条通道,北上与湘东王萧绎会师,谈何容易?
果然,大军刚翻过险峻的大庾岭,进入江西地界,第一个“拦路虎”就出现了——高州刺史李迁仕,率领其三万兵马,占据着北上要冲大皋口(今江西吉安境内),挡住了去路。
而此时,李迁仕早已暗中与侯景勾结,准备举兵响应。为了增强实力,他将目光投向了下属——高凉(今广东高州)太守冯宝。他专门派出信使,以刺史名义,“征召”冯宝前往大皋口议事。
高凉郡守府内,冯宝接到命令,面露难色,正准备收拾行装前往。他的妻子,世为当地俚人(壮族先民)首领、素有贤明与智略的冼英(即后世的冼夫人),却拦住了他。
冼夫人容貌端丽,眉宇间却自带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与沉稳。她仔细询问了信使的言辞和态度后,对丈夫正色道:“夫君,此事蹊跷。李刺史早不召见,晚不召见,偏偏在侯景作乱、天下动荡之时召你前去。我听闻他此前一直借口患病,不肯奉诏勤王,如今却在大皋口大肆招兵买马,打造军械,其心叵测!此次召你,绝非议事那么简单,恐怕是想扣押你为人质,逼迫我高凉俚兵听他号令,为其叛乱助力。此乃陷阱,夫君万万不可前往!”
冯宝性格较为敦厚,对官场权谋不甚敏感,听了妻子的话,将信将疑:“夫人是否多虑了?李刺史毕竟是我上官,若无真凭实据,岂可妄加猜测……”
冼夫人见丈夫犹豫,心中焦急,却也不再强劝,只是道:“夫君若不信,可稍待几日,观其言行。”
几天后,前方快马传来确切消息——高州刺史李迁仕,果然在大皋口公然打起反旗,宣布响应侯景,反叛朝廷!
冯宝得到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他紧紧握住冼夫人的手,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夫人真乃神人也!若非夫人明察秋毫,我此番前去,必为李迁仕所擒,不仅自身难保,更险些让我冯氏一族背上附逆的污名!若无夫人,我险些沦为附逆之贼也!”
冼夫人看着丈夫惶恐的样子,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被凛然之色取代。她推开冯宝的手,走到窗前,望着北方,声音清晰而坚定:“夫君,李迁仕背君叛国,已是板上钉钉的逆贼!我等身为大梁臣子,守土有责,岂能对此等国贼袖手旁观,任由其肆虐?”
冯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和为难:“不袖手旁观?夫人,咱们高凉兵微将寡,如何能与李迁仕的三万大军抗衡?再说……再说这……观望,不也是一种力量吗?”他试图用俏皮话缓解紧张气氛,却也暴露了内心的怯懦与安于现状。
冼夫人转过身,看着丈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她轻轻摇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夫君,避战自保,只会让贼势愈炽。李迁仕初叛,根基未稳,部众未必归心,此正是破贼良机!”
“哦?”冯宝被妻子的话吸引,忙问,“夫人有何妙计?”
冼夫人招招手,示意冯宝附耳过来,低声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来。她语调平稳,条理清晰,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到位。
冯宝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忧惧逐渐被兴奋取代,忍不住拍案叫绝:“妙啊!夫人此计,虚实相生,攻心为上!真乃巾帼不让须眉!就依夫人之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