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暂且将建康城内的波谲云诡放在一边,目光转向正火速南下、驰援三吴地区的陈霸先所部。
然而,陈霸先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叛将任约率领的十万叛军,比他早出发了整整三天。这支主要由江北流民、降卒和地痞无赖组成的军队,一到丹徒(今江苏镇江),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饿狼,迫不及待地亮出了獠牙,开始了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
丹徒乃至其南的晋陵郡(今常州一带)首当其冲。叛军所过之处,村庄化为焦土,百姓惨遭屠戮,财物被劫掠一空。哭喊声、求饶声、狂笑声与建筑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鲜血染红了稻田和水渠,尸体被随意抛掷,任由乌鸦和野狗啃食,场面之血腥,手段之残暴,令人发指。任约大军如同巨大的蝗群过境,留给大地的只有一片死寂和狼藉。
接连的“胜利”和肆无忌惮的抢掠,让任约本就骄狂的心态急剧膨胀。进军丹徒、晋陵的“顺利”,给了他一个致命的错误假象——富庶的三吴地区(泛指太湖流域的吴郡、吴兴、会稽等地)官军孱弱,民风怯懦,简直就是任他予取予求的乐园!在这种盲目的乐观和极度的愚蠢驱动下,任约做出了一个将他推向深渊的错误决定:分兵。
他将麾下的十万人马,分成了九路!除了自己亲自率领的两万算是装备稍好、有一定战斗力的部队作为“主力”外,其余八路各率约一万人马,像撒豆子一样,分散到广阔的三吴地区,继续执行他们“娴熟”的三光政策,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将这片鱼米之乡洗劫一空。
也不知道是任约过于懒惰,还是他脑子里压根就没有“规划”这个概念,这八路兵马在分散时,竟然没有提前划分好各自的“抢劫片区”!这道愚蠢的命令直接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大量的叛军像无头苍蝇一样,失去了统一指挥,全凭本能和听闻的“富庶”名声,一窝蜂地朝着最出名、最膏腴的吴兴、会稽地区涌入。
吴兴、会稽,确实是庄园林立,士族云集,积累了几百年的财富令人垂涎。但同样,这些地方豪强,家家都拥有相当数量的私兵部曲,而且绝非乌合之众。这些从东汉、东吴以来就盘踞于此,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倒的家族,深知乱世中武力的重要性,他们的私兵往往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甚至不少将领还懂得行军布阵之法。
起初,这些涌入的、建制混乱的小股叛军还不把这些地方豪强放在眼里。他们常常因为同时看上了一个外表华丽的庄园或者一座储存丰厚的坞堡,自己人先打上一场,来决定这块“肥肉”的归属权。混乱、内讧,成了这些叛军初期的常态。
然而,当他们真正开始攻打这些庄园坞堡时,立刻撞上了铁板!
“放箭!”坞堡墙头上,身着锦袍、却手持强弓的家主或族老冷静下令。
“结阵!长枪在前,刀盾掩护!”庄园外的空地上,穿着统一服饰的私兵部曲在家将的指挥下,迅速结成战阵,步伐沉稳,杀气凛然。
这些叛军很快惊恐地发现,他们面对的绝非温顺的羔羊,而是一头头武装到牙齿的猛虎!豪强私兵利用熟悉的地形,依托坚固的工事,给予了入侵者迎头痛击。叛军们散漫的进攻在这些有组织的抵抗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常常是一个照面就被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抢劫的美梦还没做上几天,形势就陡然逆转。这些分散的叛军非但没有抢到预想中的财富,反而在地方豪强有组织的反击下,成建制的被击溃、俘虏。
凶神恶煞的叛军士兵,转眼间就从抢劫者变成了阶下囚,被绳索串成一串,押解进庄园坞堡,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成为豪强们新的佃户或者奴隶,用余生来偿还他们的罪孽。
坐镇中军的任约,渐渐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预想中三吴地区遍地烽火、望风披靡的景象并未出现,反而是一片诡异的“平静”。更让他心惊的是,分兵出去的八路人马,开始陆续失去联系,而且是成建制、整支队伍仿佛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派出去的联络斥候也大多一去不回。
一股寒意顺着任约的脊梁骨爬了上来。他知道,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但“来都来了”,巨大的投入和贪婪让他不甘心就此退去,他非要亲眼看看,这三吴之地到底藏着什么猫腻,是谁在和他作对!
于是,任约选择了下一个进攻目标——吴兴郡的沈氏。他选择沈氏,自有他的“考量”:沈氏虽然也是地方大族,财力雄厚,但这么多年来,始终被排斥在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那样的顶级上品士族圈子之外,属于“地方豪强”的范畴。在任约看来,这就意味着“底蕴不足”,可能比较好捏。
另外,还有一个任约不知道,或者忽略了的重要情报:沈氏这一家子,在南朝是出了名的“不安分”,族中子弟屡有参与叛乱或政治风波的前科,因此屡遭朝廷打压,在南朝中央一直不怎么受待见。这种“黑历史”,或许也让任约潜意识里觉得沈氏“底气”没那么硬。
自认为挑了个“软柿子”的任约,很快率领着他剩下的两万“主力”人马,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吴兴郡的吴康县,将沈氏那座规模宏大的坞堡团团围住,发起了猛攻。
然而,战斗一开始,结果就让任约大吃一惊!
如果说其他士族的坞堡还带有几分半民用、半军用的色彩,那么沈家的这座坞堡,就完全是一座依山傍水、精心构建的军事要塞!堡墙高厚,以巨石垒砌,遍布射孔和了望台;墙外挖有深壕,引附近河水灌注;堡门包铁,厚重无比;堡内甚至还有高耸的箭塔,可以覆盖周边大片区域。
沈氏现任家主沈恪,一位年过三十、面容坚毅、目光沉静的中年人,亲自披甲执锐,率领着仅仅八百名沈氏私兵,镇定自若地镇守在坞堡之内,面对城外黑压压的两万叛军,脸上毫无惧色。
他之所以如此镇定,除了对自家坞堡防御力的绝对自信外,更因为他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前东宫洗马、他的好友徐陵,通过秘密渠道给他送来急信:他的另一位同乡兼昔日同僚——陈霸先,已经率领援军,正在日夜兼程赶来的路上!当年在广州,他们二人曾一同在广州刺史萧映麾下效力,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深知陈霸先的将略之才。
心中有底,沈恪指挥若定。他充分利用坞堡的地利,命令家兵据险而守,滚木礌石、弓弩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任约的叛军缺乏有效的攻城器械,士兵素质也参差不齐,面对如此坚固的防御和顽强的抵抗,一次次冲锋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丢下大量尸体,狼狈退下。任凭任约如何催促、叫骂,甚至许以重赏,都无法撼动沈氏坞堡分毫。坞堡外的尸体越堆越高,进攻的势头却越来越弱。
眼看士兵越打越少,士气愈发低落,任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在他看来“底蕴不足”的沈氏,骨头怎么会这么硬!
为了挽回颓势,重振军心,任约决定以身犯险。他拔出战刀,对身边的亲卫吼道:“跟老子冲!攻破此堡,里面的财宝女人,任尔等取用!” 说罢,他亲自率领着最精锐的亲卫队伍,嚎叫着向坞堡大门发起了决死冲锋。
然而,就在任约冲到离堡门不远的地方,督促士兵架设简易云梯时——
“嘎吱——”
沉重的堡门竟然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任约和叛军惊愕之际,只见沈恪一马当先,身后紧跟着三十名同样顶盔贯甲、手持长槊利刃的沈氏骑兵,如同猛虎出闸,从堡内冲杀出来!沈恪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和角度,居高临下,借着斜坡的冲势,如同一支利箭,直插任约中军!
“杀——!”沈恪一声怒吼,声震四野,手中长槊如毒龙出洞,瞬间将两名挡路的叛军挑飞!
任约万万没想到,守军竟敢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主动出击!他看着沈恪那势不可挡的冲锋势头,以及其身后那些如同杀神般的骑兵,肝胆俱裂!刚才那点亲自冲阵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吓得怪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主将威严了,掉转马头,拼命抽打马匹,向着来路疯狂逃窜!
主将一逃,本就士气低迷的叛军顿时彻底崩溃!“将军跑了!”“快跑啊!” 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大军瞬间作鸟兽散,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沈恪见状,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他立刻下令:“全军出击!降者不杀!”
堡门大开,八百沈氏私兵如同猛虎入羊群,向着溃逃的叛军掩杀过去。叛军早已丧胆,毫无斗志,纷纷跪地乞降,甚至出现了沈氏一名家兵手持兵器,呵斥着几十名甚至上百名叛军俘虏自己捆绑自己、然后乖乖跟着走的奇观!
兵败如山倒,莫过于此。
任约仗着马快,拼命逃窜,总算摆脱了追兵,来到了一条河边。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已无追兵,稍稍松了口气,但不敢停留,连忙弃马,扑通一声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向对岸游去。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终于,他湿漉漉、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的草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喘匀——
“不许动!”
“起来!”
几声冰冷的呵斥在他头顶响起。任约惊恐地抬头,只见无数柄闪着寒光的弯刀,已经密密麻麻地抵住了他的全身要害,尤其是咽喉!一群身穿陌生号衣、眼神锐利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如同看着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任约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这些……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