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崇祯二十三年,秋。
自太子殿下率军东征倭国以来,这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京师的繁华一如往昔,甚至因为海贸的日渐兴盛而更胜从前。但朝堂之上的空气,却在悄然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太子远在海外,监国的永王朱慈炤,在首辅黄道周以及一众文官集团的支持下,愈发地沉稳干练。他勤勉政事,体恤民情,赈济灾荒,编练新军,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议论,永王仁厚恭谦,颇有上古圣君之风,或许……是比那位远在海外、杀伐过重的太子殿下,更适合的储君人选。而崇祯皇帝的年岁渐长,身体也大不如前,这让储君之争的暗流,变得更加汹涌。
直到两个月前,一艘悬挂着郑家旗号的福船,历经风浪,终于抵达了天津港。
船上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大明朝堂!
关东大决战,大捷!
德川幕府,灭亡!
日本国,已然臣服!
紧接着,是更为详细的战报,由李定国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送抵京师。当那份记录着明军铁骑,一战而歼灭二十万关东军的战报,在朝堂上被念出时,整个文华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如同神魔般的伟力,震撼得无以复加。
永王朱慈炤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苍白。
他知道,他那位皇兄,回来了。并且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君临天下的姿态,回来了。
……
一个月后。
天津港,人山人海。
从京师到港口的官道上,挤满了前来迎接凯旋之师的百姓和官员。他们翘首以盼,想要亲眼一睹那支传说中踏平了倭国的无敌之师,想要亲眼看看那位如同战神转世般的太子殿下。
“来了!船队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海天相接之处。
只见一片由数百艘巨大战舰组成的、遮天蔽日的庞大舰队,正缓缓地驶入港口。为首的,是太子殿下的旗舰——“麒麟号”。
当舰队缓缓靠岸,厚重的跳板搭上码头时,整个港口,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大明万胜!!”
“殿下千秋!!”
欢呼声中,一名身着黑色麒麟亲王礼服的年轻身影,第一个走下了跳板。
他,便是太子朱慈烺。
六年的时间,在他的脸上,刻下了风霜,也刻下了威严。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足以倾覆天下的力量。
在他的身后,是定王、晋王、曹勋等一众同样脱胎换骨的年轻将领,以及那支沉默却散发着滔天杀气的羽林卫重骑兵。
这是一个英雄的凯旋。一个无可争议的、为大明开疆拓土、洗刷了百年国仇的战争英雄。他的威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如日中天。
当队伍行至京师城门之外时,他看到了。
在巍峨的城门之下,他的弟弟——监国永王朱慈炤,正率领着文武百官,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永王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监国身份的亲王服,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一众文官,以及一队盔甲擦得锃亮、军容严整的“儒林卫”。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太子朱慈烺的目光,平静、深邃,如同古井无波的深潭。
永王朱慈炤的目光,温和、谦恭,但在这份温和之下,却隐藏着一丝复杂和深不见底的幽暗。
“恭迎皇兄凯旋回朝!”永王率先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皇弟监国辛苦。”太子微微颔首,声音平淡。
简单的寒暄之后,太子翻身下马,在百官的簇拥下,向着皇城而去。他没有直接返回东宫,而是前往乾清宫,向他的父皇——崇祯皇帝,献俘,复命。
……
乾清宫内。
崇祯皇帝看着眼前那一个个装满了倭国降表、地图、金银财宝的箱子,看着那个盛放着德川家光首级的木盒,再看看站在殿下,身姿挺拔、气势沉凝的儿子,他那总是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眼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骄傲。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走下御阶,亲手扶起了自己的儿子。
“我儿慈烺,此番功绩,超越汉唐!为我大明,立下了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崇祯皇帝当庭宣布,于三日后,在午门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告慰太庙,与万民同庆!并下令对东征将士,大加封赏!
一时间,太子之威望,在京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东宫门前,车水马龙,前来拜见道贺的勋贵武将,络绎不绝。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永王府的门可罗雀。
……
三日后,夜。
永王府,书房。
永王朱慈炤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灯下,看着一本书,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焦距。
白日里,午门献俘仪式的盛况,还历历在目。他的皇兄,身披元帅甲胄,亲手将德川家光的首级,献于太庙之前。万民欢呼,百官敬畏,就连父皇,看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欣赏与倚重。
他知道,自己这六年的苦心经营,在皇兄那如同神迹般的赫赫战功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黄首辅求见。”
永王目光一凝,随即恢复了平静:“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内阁首辅黄道周,这位须发皆白、在文官集团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走进了书房。
“老臣,见过永王殿下。”
“黄首辅不必多礼,请坐。”永王起身相迎。
两人相对而坐,书房内一片寂静。
良久,黄道周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殿下……今日午门之景,您都看到了。”
永王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黄道周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继续说道:“太子殿下,军功盖世,威望之隆,已然……功高震主。其麾下,皆是百战悍将,手握数十万兵权。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他顿了顿,看着永王,一字一句地说道:
“太子主外,掌军;殿下您主内,掌政。本是两相制衡之局。但如今,这平衡,已被打破。”
“殿下仁厚,朝野归心。太子殿下虽有开疆拓土之功,但其性情……过于刚猛,杀伐过重。为君者,当以仁孝治天下,而非以兵戈慑四海。”
永王依旧沉默,只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黄道周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对着永王,深深一揖。
“自古以来,储君之位,立嫡立长。但亦有……立贤之说。”
“老臣,与朝中同仁,皆愿以项上人头,为殿下,为我大明江山,请一个……万世太平!”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书房中炸响。
永王朱慈炤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代表着整个文官集团意志的老臣,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终于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夜深了,黄首辅,请回吧。”
黄道周浑身一震,随即明白了永王的意思。他再次深深一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当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时,永王缓缓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知道,当黄道周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