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钰的掌心,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属于人类的颤抖。
那名坎瑞亚骑士,终究是握住了这只向他伸出的手。
左钰心中沉重的巨石,稍稍落下了一角。他清楚地知道,净化诅咒,仅仅是第一步。如何安放这些承载了五百年罪孽与痛苦的灵魂,才是真正艰巨的挑战。
圣水足以洗去他们身上的诅咒,却洗不掉他们心中的绝望和脑海中的记忆。
“那些……我的同伴……”骑士的声音沙哑,目光投向了营地里依旧在低声悲鸣的几只丘丘人。
“他们也会得到解脱,但不是现在。”左钰的回答很直接。
“为什么?”骑士不解,眼神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险些被迷茫吞没。
“治好病痛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心理疏导、社会关系重建、就业培训、身份认证……一大堆麻烦事呢。”左钰用一种骑士完全听不懂的词汇,陈述着一个残酷的现实。
派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一下子把他们全都变回来,我们养不起,也管不过来,对吧?”
“可以这么理解。”左钰赞许地看了一眼派蒙,这个小家伙偶尔在奇怪的地方会异常敏锐,“所以,需要一个‘试点’,一个样板工程。而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骑士愣住了,他看着左钰,又看了看自己,完全没弄明白“试点”和“样板”是什么意思,只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深渊,跳进了另一个充满未知的迷局。
左钰不再多言,拉着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骑士,转身走向一旁。荧和派蒙默默地跟了上来,她们知道,左钰心中一定有了新的考量。
金色的秘法之门在山间无声地展开。
骑士看到这扇凭空出现、流转着奥术光辉的门扉,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警惕与一丝恐惧:“这是……什么魔法?”
“一个能让你少走几步路的门而已。”左钰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将他拖进了门里。
门的另一端,是净善宫那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柔和光辉,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
骑士踉跄着穿过门扉,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他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温润的、仿佛能呼吸的翠绿草地。空气中弥漫着他从未闻过的、混杂着无数种植物的芬芳。远处,由巨大树木构成的宫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
“这里……是何处?”骑士的声音干涩,“是传说中精灵的国度吗?”
“欢迎来到须弥,智慧之国。”派蒙叉着腰,颇有兴致地为他介绍,“你运气不错,这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就在这时,纳西妲和苏摩莉感应到几人的气息,从净善宫内走了出来。当她们看到左钰身旁那位身穿坎瑞亚古旧铠甲、一脸茫然与憔悴的男人时,两位神明的脚步都微微一顿。
“这位是……”纳西妲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一个需要心理重建和技能培训的……老兵。”左钰随口解释道,然后转向那个还处在巨大文化冲击中的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作为我们‘坎瑞亚遗民回归社会试点项目’的零号实验体,现在发布你的第一个任务。”
骑士的身体猛地绷紧,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军人特有的决绝,仿佛随时准备接受赴死的命令。
左钰看着他这副样子,没好气地说道:“去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去饱餐一顿。你身上的味道,像是五百年前的奶酪和湿透的皮靴一起在山洞里发酵了一样。”
“……”骑士彻底石化了。
荧在一旁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但那双金色的眼眸,早已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派蒙更是毫不客气地在空中捧腹大笑:“哈哈哈!左钰你这个形容也太坏了!不过……好像真的很贴切诶!”
骑士呆呆地站在原地,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被审判、被奴役、被送上最艰难的战场去赎罪……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重获新生后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洗澡和吃饭。
这算什么?救赎吗?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言行举止都透着古怪,却又似乎并无恶意的人,看着不远处那两位气质截然不同,却都美得不像凡人的神明,再看看周围这片生机勃勃、仿佛神国仙境般的环境。
五百年来的痛苦与绝望,似乎都在这充满了烟火气的荒诞任务中,被冲淡了一丝。
或许……活下去,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纳西妲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与提瓦特大陆截然不同的、古老而沉重的气息。那气息中带着久远的历史尘埃,以及一丝被深渊侵蚀的痛苦。
左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包括圣水的发现,以及对丘丘人诅咒的测试。他没有隐瞒圣水的来历,也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客观地描述了其效用。
苏摩莉静静地听着,那双与纳西妲别无二致、却更加深邃慈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了然与哀伤。她的目光落在那个低垂着头的骑士身上,仿佛能透过他残破的盔甲,看到他五百年来所承受的无尽苦难。
“原来如此,五百年了,他们依旧在承受着那份痛苦。”
作为最初的草之神,她自然知晓当年坎瑞亚覆灭的真相,也明白那些被称为“丘丘人”的魔物,其真实的身份,以及天理降下的诅咒是何等残酷。纳西妲作为现任的智慧之神,世界树的执掌者,在与姐姐的交流中,也早已补全了这段被尘封的历史。
但即便如此,当她们亲耳听到左钰竟然拥有能够解除天理诅咒的力量时,两位神明的脸上,依旧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那可是来自天理的法则层面的惩罚,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最高规则之一,是无可违逆的命运。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能将它……净化?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强大”可以形容的了,这是一种对世界根本法则的挑战与颠覆,代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一种打破既定命运的希望。
“不必如此惊讶,”左钰看出了她们的震撼,“我来自世界之外,自然不受提瓦特法则的约束。”
他看向那名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骑士。骑士的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着,仿佛还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清醒与平静。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安置他。我需要你们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至少,不能让他以坎瑞亚遗民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左钰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这对他而言是难得的。
纳西妲立刻明白了左钰的意图,她知道,在提瓦特,坎瑞亚遗民是何等敏感的存在。
“交给我吧。”她点了点头,翠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纳西妲的安排下,这名无名的坎瑞亚骑士,很快便获得了一个合法的须弥人身份。他换下了一身残破的铠甲,穿上了须弥风格的服饰,那些象征着坎瑞亚荣耀与悲剧的纹路被掩盖。纳西妲还特地为他制作了一副特殊的隐形眼镜,那镜片上附着着微弱的草元素之力,巧妙地遮盖住了他那双坎瑞亚人特有的、如同星辰般的菱形瞳孔。从外表看,他已经与一个普通的须弥民众无异,完全融入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
他被安排在净善宫外围的一处隐秘住所,由纳西妲亲自照看,并向他传授须弥的语言和风俗。骑士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丝活人的光彩,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绝望。他知道,左钰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至于接下来是否要继续净化其他的丘丘人,左钰决定暂时搁置。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天理的诅咒,以及解除诅咒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或许,等下一次在旅途中与戴因斯雷布,或是与荧的哥哥空再次相遇时,再做定夺吧。他们或许能提供更多关于坎瑞亚和深渊的信息。
骑士的事情告一段落,左钰想起了另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纳西妲,散兵现在情况如何?”
自从在降神工坊将他从那尊巨大的机甲中剥离出来后,左钰便再未见过他,只知道他被安置在净善宫。
听到这个名字,纳西妲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的小手轻轻交握,翠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沉吟。
“他一直处于待机状态,或者说,是沉睡在由我构筑的梦境之中。被关押在净善宫的最深处。”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是一种身为神明,对一个强大而又危险的存在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审慎。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左钰追问道,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他知道纳西妲的仁慈,也知道她作为智慧之神,会从须弥的利益出发考虑问题。但这两者之间,往往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纳西妲犹豫了片刻,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摩莉,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须弥……在经历了贤者的动乱之后,顶尖的战力损失严重。散兵虽然罪孽深重,但他身为雷电将军‘原型机’的躯体,以及那份对力量的执着,如果能善加引导……”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她想将散兵收为己用,作为须弥的潜在战力。一个强大的人偶,如果能洗去心中的戾气,无疑会成为守护智慧之国的一面坚盾。
派蒙闻言,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小脑袋,不明白为什么纳西妲会对这个曾经的“坏蛋”抱有这样的想法。她小声嘀咕:“可是……他之前那么坏,还想抢走你的神之心呢!”
荧的眉头则微微蹙起,她亲身经历过散兵的傲慢与疯狂,对他的罪行记忆犹新。那份蔑视一切、玩弄人心的姿态,并非简单的“引导”就能改变的。
“我不同意。”
左钰的声音不大,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纳西妲。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这让正准备发表看法的苏摩莉都微微侧目。
“哪怕事出有因,哪怕他本质上只是一个人偶,但因他而直接或间接死去的人,太多了。”
左钰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净善宫的墙壁,看到那些被历史掩埋的悲鸣。
“踏鞴砂的炉心失控,无数工匠因此丧生,那些无辜的生命,他们的血债谁来偿还?他将那里的悲剧视为自己的勋章,将背叛的痛苦转嫁给整个世界。”
“愚人众执行官的身份,让他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的每一寸力量,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享受着杀戮,享受着将他人踩在脚下的快感。”
“如果只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就能将这些罪孽一笔勾销,那对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来说,公平何在?”
“对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普通民众来说,正义又在哪里?”
左钰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净善宫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纳西妲沉默了。
她知道左钰说的是事实,她身为智慧之神,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在世界树中,她看到了太多因散兵而起的悲剧,看到了那些被他伤害的人的痛苦与愤怒。
只是,站在须弥的立场上,她本能地想要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争取任何一丝可以利用的力量。这是一种新任神明的责任感,也是一种对未来的忧虑。
“我理解你的想法,纳西妲。”左钰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为自己的国度谋求力量,这无可厚厚非。但,我们或许有更好的方法。”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穿越前,游戏里关于散兵的那段剧情。
那个被修改的,却又被恢复的,充斥着悲剧与荒诞的结局。一个既能惩罚罪恶,又能保留其价值的、近乎于诡辩的方案。
“世界树记录着提瓦特的一切,对吗?”
纳西妲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抹除散兵的意识,然后,利用世界树的权能,将他作为‘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的这段历史,彻底删除?”
这个想法一出,纳西妲和苏摩莉的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那是智慧之光,也是震惊之色。
动用世界树的权能去修改整个世界的认知,这其中的代价与后果,身为草神的她们比谁都清楚。
左钰看着陷入两难的纳西妲,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第一,保留他作为人偶的外壳。第二,彻底消除他作为‘散兵’的意识。”他伸出两根手指,话语间不带丝毫感情,“这,等同于对他执行了死刑,一种彻底的、无可逆转的审判。让他为自己的罪孽,付出存在的代价。”
派蒙听得云里雾里,小声问荧:“这不就是格式化吗?”
“然后,第三步。”左钰无视了派蒙的插话,“由你们,利用草神的权能,为这具空白的人偶之躯,重新创造一个全新的、纯净的意识。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仇恨,只有未来的新生命。”
他收回手,环视众人。
“如此一来,‘散兵’已死,罪孽已清。他所犯下的过错,将不再困扰这个世界。而须弥,也同样能获得一具拥有无限潜力的、强大的人偶战力。”他看向纳西妲,“虽然,这种做法依旧改变不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已经死去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我和荧的记忆。但至少,这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兼顾了惩罚与未来的方式。”
荧曾亲眼见证散兵的狂傲与残忍,也曾感受过他所带来的痛苦。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如果‘散兵’这个人格必须消失,才能偿还他的罪孽……我接受。”
这个方案,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纳西妲看着左钰,翠绿的眼眸中充满了惊叹。她与苏摩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以‘新生’来偿还‘死亡’,这很符合生命的轮回之理。”苏摩莉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慈悲,“也为那些无辜的灵魂,提供了一种慰藉。”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纳西妲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不愧是左钰先生,总能提出如此出人意料,却又无比精妙的解决方案。”她的声音中带着由衷的赞赏,看到了解决须弥困境的新希望。
计划就此敲定。
“当然,在处决他之前,”左钰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必须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尤其是,他是如何被博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要让散兵,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亲眼看看自己那可悲又可笑的一生,究竟是何等的荒诞。这既是审判前最后的宣告,也是一种最为残忍的慈悲。让他死个明白。
一道闪烁着翠绿色光芒的门扉在净善宫内无声地展开,门的另一端,是那片浩瀚无垠的、由数据与记忆构成的世界树空间。
无数翠绿色的光点在其中漂浮,如同活着的星辰,每一次明灭都代表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左钰、荧、派蒙,以及两位草神,带着依旧处于待机状态的散兵,踏入了其中。
世界树的宏伟与神秘,让派蒙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哇哦”。
纳西妲伸出小手,轻轻点在散兵的眉心。
世界树的权能被催动,无数的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潮水,强行灌入散兵的意识之海。
那不再是纳西妲为他构筑的梦境,而是最真实、最残酷的过去。
第一幕,是他的诞生。
他被创造出来,拥有着完美的躯体和无尽的潜力。他感受到了创造者指尖的温度,那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混合着期待与审视的触感。然而,这份期待很快便化为了失望。他流下了第一滴眼泪,那滴清澈的液体,竟成了他被判为“失败品”的罪证。他被封存在神樱树下,冰冷的孤寂是唯一的同伴。被抛弃的痛苦,那份最初的,刻骨铭心的孤独与不解,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意识的最深处。
第二幕,是他在踏鞴砂的岁月。
他以“国崩”之名,在人类社会中游荡。他遇到了桂木,那个爽朗的男人教会他如何挥舞刀剑,如何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开怀大笑。他遇到了丹羽,那个像兄长一样照顾他,并温柔地告诉他“人偶也会有心”的男人。他感受到了友情,感受到了被接纳的温暖,那是他短暂生命中,第一次尝到的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
炉心的问题日益严重,踏鞴砂被邪恶的“祟神”力量侵蚀,空气中都弥漫着不祥的甜腻气味。他看到了丹羽为了拯救大家,毅然决然地深入炉心,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看到了桂木为了保护他,被御舆长正误解、被无情处决的惨状。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对他友善的御舆长正,是如何用冷漠和恐惧的眼神将他视为异类,甚至将他囚禁。
他看到了所有他珍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或者背叛了他。孤独与痛苦再次将他吞噬,比第一次被抛弃时更加猛烈,因为这一次,他曾拥有过温暖,却又亲眼看着它们被撕碎。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幻境中,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那个人,就是博士。
博士以“拯救”的名义出现,却在暗中散布谣言,挑拨离间,激化矛盾。他诱导了御舆长正,让他对国崩产生怀疑和恐惧。他利用了丹羽的牺牲,将所有的罪责推到国崩身上。他甚至亲自出手,加速了踏鞴砂的崩溃,只为了观察国崩在绝望中的反应,像是在欣赏一件杰出的艺术品。
博士那张带着虚伪微笑的脸,是那么的清晰。他是如何一步步地诱导他,利用他的愤怒与迷茫,将他改造成双手沾满鲜血的愚人众执行官。他被博士诱骗,相信只有获得力量,才能不再被抛弃,不再被背叛。他被灌输了对神明的仇恨,对世界的厌恶。
第三幕,是他作为愚人众执行官“散兵”的岁月。
他以冷酷无情的姿态,执行着女皇的命令。他参与了对璃月、蒙德的渗透与破坏。他追逐着神之心,渴望获得足以凌驾一切的力量。他甚至再次回到稻妻,试图将曾经抛弃他的“母亲”踩在脚下。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变得傲慢、残忍、自私。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为了追求虚无的力量,而伤害了无数无辜的生命。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被博士利用,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棋子,一个可悲的小丑。
一幕幕,一桩桩,所有的真相,都以最残酷、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那不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刻骨铭心的痛楚。
“啊——!!!”
散兵猛然睁开双眼,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那双紫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悔恨,以及被彻底欺骗后的疯狂。他的身体在世界树的幻境中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撕碎。
“博士……多托雷——!!!”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立刻冲回至冬国,将那个欺骗了他数百年的男人撕成碎片,让他也尝尝被玩弄的滋味。
“冷静点。”
左钰的声音如同冰水,浇熄了他部分怒火。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气场便将散兵暴走的意识压制得动弹不得。
“你现在去找他,也只是自取其辱。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你放心,”左钰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博士剩下的那个切片,前不久已经被我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现在的他,应该还在舔舐伤口,暂时无法兴风作浪。”
散兵的动作一僵,他猛地看向左钰,眼神复杂。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打击后的茫然。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力量,他的智慧,他的痛苦,他的仇恨,原来都只是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
“接下来,我会对你执行死刑。”左钰平静地宣告,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判,“你的罪孽,不可饶恕。我们会彻底抹除你的意识,让你的一切归于虚无。”
散兵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智慧之神,看着那位传说中的初代草神,看着那位让他吃尽苦头的旅行者,以及那个拥有着深不可测力量的神秘男人。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那由世界树权能所构筑的、最真实的幻境,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将他赖以生存的谎言与仇恨烫得千疮百孔,露出了底下那可悲又可笑的真相。他所坚信的一切,他所憎恨的一切,他为之挣扎、为之疯狂了数百年的执念,原来都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他那所谓的“被抛弃的痛苦”,竟是被人为放大的剧本;他那所谓的“复仇的意志”,不过是被人牵引的木偶线。
更何况,在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之后,他那支撑了数百年的仇恨与傲慢,早已在瞬间轰然崩塌,化为齑粉。他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架的皮囊,软塌塌地瘫在由数据构成的虚无之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失去。
他,国崩,散兵,正机之神……他的一生,原来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被他人随意摆布的傀儡。
“呵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那笑声起初很轻,像是漏气的风箱,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某种信念彻底崩塌后,灵魂被掏空的空洞回响。
那笑声在世界树的广阔空间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孤独。
终于,笑声止歇,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左钰的目光,那双曾经盛满了狂傲与不屑的紫色眼眸中,此刻竟出人意料地平静,那是一种燃尽了一切情绪后,只剩下灰烬的死寂,带着一种看破一切的疲惫。
“好啊。”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动手吧。”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燃烧着最后一点执念的语气,对左钰说道:“但是,你要向我保证,将来,一定要将博士那个混蛋……将多托雷的每一个切片,都送进地狱,让他也尝尝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自己的悲喜都身不由己的滋味。”
“我保证。”左钰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对于博士,他早已将其列入了必杀的名单,这句承诺,他给得毫不犹豫。
得到了这最后的慰藉,散兵释然地闭上了眼睛,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疯子,也不是那个被力量冲昏头脑的狂徒。他只是一个,终于在生命的终点,看清了自己命运的,可悲的人偶。
“等等。”
就在左钰准备动手,汇聚那足以抹除存在的力量之际,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众人,仿佛看到了遥远稻妻那绯红的樱花。
“还有一个人,应该来见证这一刻。”
他看向荧和两位草神,“你们先看住他,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身形一闪,一道秘法之门在他身后展开又迅速合拢,消失在世界树的深处。
稻妻,天守阁。
雷电影与雷电真正在庭院中对坐品茶,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自从真复活以来,影便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由三奉行处理,自己则将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这位失而复得的姐姐。她们一起品尝三彩团子,一起在影向山散步,一起回忆那些早已泛黄的、属于她们两人的往事。这五百年来的孤独与重压,仿佛都在这温馨的日常中,被一点点地抚平。
微风轻拂,樱花瓣在空中飞舞,落在茶盏中,泛起阵阵涟漪。
当左钰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并将散兵之事全盘告知后,庭院中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两位雷神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雷电影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茶杯中澄澈的茶水,映出了她那张清冷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难以掩饰的痛苦与挣扎。那个被她亲手创造,又被她亲手封存的“失败品”,那个她刻意遗忘了五百年的错误,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闯入了她的生命。
雷电真则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茶杯,目光中充满了对妹妹的理解与怜惜。她知道,这是影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是她追求“永恒”之路上,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污点。这根刺,若不拔除,影的内心将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最终,雷电影放下了茶杯,茶水在杯中晃动,映出她坚毅的侧脸。她缓缓地,默默地,站起身。
“我与你同去。”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无论是审判,还是终结,她作为创造者,必须在场。这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雷电真也随之起身,温柔地握住了妹妹微凉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持。
“我也去。”
她知道,这一刻对影而言,是多么重要,也多么艰难。
世界树下。
当两位稻妻的神明随着金色的秘法之门降临时,那股威严而又纯粹的雷元素之力,让这片由数据构成的空间都泛起了轻微的涟漪。
苏摩莉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雷电真身上,那双与纳西妲一般无二的翠绿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怀念与哀伤的波动。她认得她,这位曾经的雷之神,是她作为大慈树王时,在七神聚会中相识的故友。
虽然交集不多,但她记得真那温婉如水的性格,以及她对妹妹影那份深沉的爱。只是……苏摩莉心中轻叹,她记得故人,故人却早已不认得她了。
雷电真自然也注意到了苏摩莉。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与纳西妲容貌完全相同,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存在。如果说纳西妲是初生的、充满好奇与智慧的新绿,那么眼前这位,则像是承载了千年风雨、看尽了沧海桑田的古树,那份宁静与慈悲,深沉得仿佛能包容整个世界。
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同为神明的、浩瀚而古老的气息,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意,但那张脸,对她而言,却完全是陌生的。她只是礼貌性地微微颔首,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
雷电影的目光,则完全落在了那个静静等待着终结的人偶身上。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遗憾,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查明,也羞于承认的,名为“母性”的情绪。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重压之上。世界树的光影在她身上流转,却无法照亮她内心那片深沉的阴影。
散兵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那股他既渴望又憎恨了数百年的、属于创造者的气息。他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有着相似容貌的、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憎恨与怨毒,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释然。
“将你创造出来,是我的错。”
雷电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她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犯下的一个无法弥补的、延续了五百年的错误。
她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想要触碰他,想要抚摸一下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却又最终停在了半空中,无力地垂下。她没有资格。
“将你抛弃,更是我的错。”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刑罚。她承认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自己作为“神”,作为“母亲”的双重失败。
听到这句话,散兵那紧绷了数百年的心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他笑了。
那是一种解脱的、释然的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他曾经那么渴望得到她的一句认可,一句道歉,一个解释。他将这份渴望扭曲成仇恨,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才发现,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在看清了自己被博士玩弄的、可悲的一生后,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别人呢?大家,都不过是命运洪流中,身不由己的尘埃罢了。
他缓缓地,对着雷电影,那个给了他生命,却也给了他无尽痛苦的“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再恨了。
左钰知道,时机已到。
他与纳西妲、苏摩莉相视一眼,同时催动了体内的力量。
猩红的混沌魔力,翠绿的生命权能,以及源自世界树的修改之力。
三股至高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化作一道柔和却又不可抗拒的光流,将散兵的身体笼罩。
那光芒并非毁灭,而是净化,是归零。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散兵的意识,如同风中烛火般,在那光芒中,渐渐黯淡,最终,彻底消散。
他作为“散兵”,作为“国崩”的一切,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罪孽与痛苦,都归于了虚无。
那具精致的人偶之躯,失去了意识的支撑,“哐当”一声,无力地摔倒在世界树那由数据构成的地面上,像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玩具。
雷电影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扶,但最终还是停住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具空壳,眼神空洞得可怕。
紧接着,纳西妲伸出小手,轻轻触碰着世界树的脉络。
庞大的信息流在她指尖流转,如同无数的星辰在跳跃。
【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斯卡拉姆齐,代号「散兵」】
这段记录,连同其所引发的所有历史分支,在世界树的数据库中,被彻底、永久地删除了。
从这一刻起,提瓦特大陆的历史中,再也没有了愚人-众第六席执行官的存在。
他的所有罪行,他的所有苦难,都随风而逝,不留一丝痕迹。
除了在场的几人,世上再无人知晓“散兵”这个名字,也无人知晓他曾犯下的罪孽。
事情,告一段落。
至于如何利用这具空白的人偶之躯,创造一个新的意识,那就是纳西妲和苏摩莉的工作了。
雷电影看着那具空洞的人偶,她走上前,弯下腰,轻轻地,将它扶起,揽在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她抚摸着人偶冰冷的脸颊,眼神复杂。
“我会帮忙。”她轻声说道。
毕竟,那是她的造物。
她有责任,赋予它一个更好的未来。
一个不再被痛苦与仇恨缠绕的,纯粹的,新的生命。
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众人离开了世界树。
只是,返回天守阁的路上,乃至一整天里,雷电影都感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因为她的姐姐,雷电真,一直用一种怪怪的、混杂着“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背着我搞出这么个孩子”、“还把孩子给扔了”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无奈,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姐姐对闯了祸的妹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雷电真甚至还时不时地,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雷电影的胸口,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深奥的、关于生命创造的哲学问题。那眼神仿佛在说:“影,你这闷葫芦,是怎么想的?创造生命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吗?对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还有,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
看得雷电影,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威震提瓦特的雷电将军,竟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心虚与不好意思,耳根都微微泛红,像个做错了事被家长抓包的小女孩。
那份不自在,甚至让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干脆把自己关进一心净土里,谁也不见。
是啊。她确实,做错事了。
而且,是错得离谱。这个错误,她将用未来的漫长岁月,去慢慢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