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
这是少年在秋风鸿雁声中,唯一的念想——
甘愿辅佐朱焽,当然是假的。
这世上若真有天意,就该早早将朱焽留在皇城。
朱焽若早死,他只怕要一辈子惦记这位阿兄,日日都要为其哭上一场。
如今,天意没来。
而他......
他恨朱焽。
当然不是只恨朱焽,可只有对朱焽的恨,才能堪称最分明,最斑驳。
他,他恨极了朱焽!
他就是,恨极了这个天地!!!
少年俯身的身影仍在隐隐发颤,朱渊冷眼看了几息,不知又是想到了什么,反手持缰,飞身上马。
骏马嘶鸣,跃蹄而起。
震耳的嘶鸣声传入少年的耳朵,少年刚刚痊愈的伤口连同五脏六腑都遭到了冲击,几乎以一种堪称五体投地的不雅姿势,贴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之上。
害怕。
险些死于此马蹄下,当然害怕。
少年奋力蜷缩身体,想抵抗将至的疼痛。
可他越奋力,越害怕,便换得一阵越高昂的大笑。
那是朱渊的笑声,他反手勒紧缰绳,似乎在对连老将军说话:
“竖子无胆,虽我所生,却当真是子不类父!”
“连老将军,今日让您见笑了,等大军回淮南整顿,本王让焽儿来见你,那是本王的长子,和本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天生仁善恭顺,与地上这绣花枕头一般,言语恭敬,实则胆小如鼠的老二可不同!”
【子不类父】
这是外人故意挑拨都挑拨不出来的恶毒言语。
一个儿子,不像自己的父亲,那能是什么呢?
不必细细刨析,也知内里的侮辱之意。
然而,然而。
一切并不给少年喘息的机会。
恰在此时,一柄银枪枪尖抵住了少年的肩背。
寒意贴脊而过,少年原先几乎颤抖的身体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高头大马上的黑甲悍将,仍是狂傲得不可一世:
“灵溪这几日正有灯会,你阿兄这几日正在凑热闹,你不必回去打搅他的兴致。”
“既你有本事打下平阳诸城,此数城便归你所有,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有心,每年向你阿兄朝贡一半贡赋,比什么都好。”
少年一愣,后知后觉自己刚刚那些动作展现了自己的懦弱.......
而今,身后的平阳与他,竟是有了一份活路。
少年脑中思绪翻滚,可当下也不过只有一瞬,他立马许诺道:
“父亲,此事本是我该做的。”
“七成,我愿为阿兄献七成贡赋,为阿兄打理平阳之日常俗务,待阿兄愿意接手这些,再全部交出。”
担心不足,黑衣少年咬牙,又道:
“只求到时候,阿兄能将崇安给我,我.....我已有心上人,她家中经商,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同我说了许多次要我入赘,我一直没能答应。”
许是入赘二字太过荒谬,或许,又是两父子间默契不谈的河滩之事,其实十分刻骨铭心。
朱渊到底是想到了那个当时奋力将老二抱离马下的少女。
有着几分容貌,不过,叫骂时也确实有些粗俗,当得上一句‘不入流的商贾之女’。
难怪当时便将老二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原来,老二是想入赘。
黑甲悍将手中的银枪稍稍抬起些许,寒芒不知有意无意割过少年背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
高头大马之上的人,突然言语就放缓了些:
“你应早些说,你想入赘。”
若是老二早说这些事,他没准也不会觉得老二有意抢老大的东西。
若是不抢,老二天生就该是为人臣子的料子。
说不准,往后还能给老大不少助力......他又何至于几次三番将人踢出去送死?
黑甲悍将从不觉得自己错,是以,了解一些他脾性的少年只能继续往下说:
“......我,我担心父亲与母亲不允......”
马匹狂躁得喷了几口气,似在呵斥少年隐藏在心中深处的谎言。
不过,旁人都没明白这意思。
黑甲悍将只将手中缰绳勒的更紧了些:
“如此小事,自然是随你。”
“只有一点,没有弟在兄前成婚的道理,等往后你阿兄成婚有子嗣后,你再入赘,同那商贾之女诞育。”
少年似乎是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可黑甲悍将倒像是终于满意,仰头哈哈大笑,声震三军。
纵观全局的连老将军僵在原地,皆由裨将递来水囊喝水的空挡,借此掩藏自己满脸的匪夷所思——
这淮南王家,一看问题就很多!
纵使是他还没见过世子,也知道这一家子的关系完全同和睦不沾边。
什么样的世子能压住这样单骑赴营,其心昭昭的少年郎?
还是说,正是因为世子压不住这样的老二,所以王爷才反复出手打压老二,连将老二出赘这样的事都能不放在心中,随意允诺?
不管是何种可能,连老将军只觉得自己后背一时有些发寒,迫切想写信.......
对,写信,写信问问。
谢上卿当真选了淮南王?
为何,又偏偏是淮南王?
连颇一时怔愣,没听到呼唤的声音,直到身后的裨将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听到不远处新认的主公竟在呼唤自己——
“......连老将军?”
连老将军几步上前,抱拳笑道:
“老朽当年也曾耳聪目明,只可惜如今人老了,不中用了。”
黑甲悍将图逢喜事,神清气爽,却也不在意这些小事,只笑道:
“将军若老,那本王也差不多了......”
“此地此事已毕,拔营回王都吧。”
回王都。
这是不再准备【诛杀恶子】了?
果然,先前淮南王竟是在猜忌自己家的老二......
连老将军心中叹息,面上却郑重领命:
“谨遵王爷之命!”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深绛,为广袤的平原披上浓重的金红。
军营的喧嚣已趋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序的忙碌。
那面曾高悬于中军的玄色大纛被缓缓降下,悠长的号角声划破傍晚的宁静。不再是进攻的急促,而是启程的宣告。
前军开始移动,火把次第点燃,蜿蜒连缀。
被留在原地的,终究只有秋日偶飞的鸿鹄......与少年一人。
那被遗落的鸿鹄,于无边的暮色中被寒风掀落——
他扑腾过,挣扎过,可最后,连鸣叫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此夜,残阳浸碑,山河覆霜。
少年立誓,朱焽或许千秋,可他,一定要万万载!